麦子收过,妈妈又要带我去姥姥家了。
姥姥家在一个我看来很远很远的地方,要穿过一片河泡子和一些沟坎坑洼,一路上尽是让我深深着迷的景色。
妈妈锁好了门,她今天扎了一块粉头巾,映得脸庞粉红粉红的。妈妈还年轻,是个漂亮妈妈。
妈妈牵住我的手,脸上没有太明显的表情,但我知道她的心里是愉快的。
几个在路边闲谈的人遇见了我们。
“回娘家啊?”
“回娘家。”妈妈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瞧这娘俩儿……”他们不断回头瞅我们的背影,好像很羡慕的样子。
前面不远处有一座村庄,是“疯婆子”大姨所在的村庄。大姨是一挺说话不断头的“机关枪”,我很讨厌她,但我喜欢她家旁边那片河泡子。那里的水碧绿碧绿的,微风吹在水面上,泛出突起的小格子,就像那种雕花玻璃一样好看。
远远地,望见那汪亮亮的水了,我的心一下子开阔起来,兴奋得不得了。我朝着它疯跑过去,妈妈边追边喊:“别跑,别跑……”
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我顺从地将手塞进妈妈的手里,另一只手就地捡起一块大石头,有点儿费力地拿着,我要把它扔进泡子里去。
我用力一耸,石头重重地栽下去,“咚”的一声,溅起一簇白亮亮的水花,我高兴得跳起来。妈妈却一直牢牢牵着我的手,生怕我跟着石头冲下去。
“妈妈,你说我扔的那块石头能砸中水里的鱼吗?”
“也许能吧。”
说话间,一头巴掌大的黑脊背鲫鱼游过来。
“嘿,快看,鱼,鱼……”
“嘘,小声点儿,别把它吓跑了……”
那鱼自由自在地盘旋着,一会儿直游,一会儿侧身,我能清晰地看到它身上网格状的鳞片,但最后还是向远方游走了。
“我们走吧。”妈妈晃晃我的胳膊,催促道。
面前是一段很陡的坡道,其实就是这泡子的一段天然堤坝,只不过地势突然增高而已,上面便是大姨家所在的村庄。
在我看来,那陡坡几乎一直通到天上。
“妈妈背你吧。”妈妈轻轻地说。
妈妈像头老牛一样弓着身子向上爬。阳光聚焦在她的背上,有点儿刺眼。我将脸贴上去,很温暖,很舒适。
我在高处斜着眼看那片水泡子,真像一块装在盒子里的绿胰子。我真怕妈妈和我不小心滚下去,掉进那“盒子”里,悬空的脚不由得“苏苏”地麻起来。我不敢说话,紧紧地贴附在妈妈的背上。
妈妈的背很平稳,我伏在上面好像迷迷糊糊地要睡去……
妈妈突然站定了,喘了一大口气,说:“好了,看到哪儿了?”
眼前像打开一扇门,豁然开朗,许多人聚集在一起,三三两两地谈论着。我没有从妈妈的身上下来,我害怕村里的一个哑巴,他似乎总想在我身上摸两把,他那刺耳的“啊”“啊”声让我难受。
“二姑,去哪里?”有人问妈妈,是个年轻人。
“回娘家,看看老娘……”
“家去不?”
“不了……不了……”
…………
我很烦,每次都有好多人唠叨个不停。
“哟,我的心肝儿,看我们锋儿,长这么大了,瓷娃娃一样,让大姨看看……”大姨像刚从鸡窝里钻出来似的,乱蓬蓬的头上挂满了碎柴屑。
我趴在妈妈的背上不动,将脸转向了另一侧。
“哟,还害羞呢……老二啊,娘那儿挺好的,上次我去,一顿饭还吃一大碗呢;就是眼睛不行了,大哥也不张罗给她做手术;大哥人家可忙啦,在村里啥都管;咱在家里那几亩水地,全让村里给收回去啦;哎,你说要是给娘做手术得多少钱啊;我家里有两瓶眼药水,你给娘拿上……”
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快走,快走……”我大喊着,蹬着腿催妈妈。
周围许多人呆子一样眼睛定定地投向我和妈妈。妈妈背着我目不斜视地走去。
我偷眼瞧着他们,他们真的跟傻子差不多:年老的、年少的;男的、女的;粗糙的、平滑的,一切人的脸如同电影里的定格一样,徐徐向后退去,只有我和妈妈在移动。
“哑巴没有出现,下来吧。”过了罗锅桥,妈妈如释重负地说。
“刚才那帮人怎么那么样地盯着我们看啊,妈妈。”我拿着一株草茎,抽打着,问。
“小地方人,没见过大天儿,就那样。”
“妈妈,姥姥知道我们要去吗?”
“不知道。”
“那她见到我一定很高兴。”
“嗯。”
“妈妈,这是什么花呀?”我在一棵大树底下发现了一种粉红的,一面尖尖的花。
“鸽子花。你没看她的形状像鸽子吗?”
“噢!”
我又发现一丛由许多细长的叶子组成的草。
“马莲。捆粽子用的;你拔下一根,去掉缝里的嫩叶,吹一吹会发出细细的好听的声音。”
我刚碰到草尖,“萨”的一下,从里面飞出一只红翅膀的蚂蚱,在空中“萨——萨——萨萨萨”地响,一冲一冲地,好像在努力不使自己掉下来。
“它叫‘萨达虫’,你听它在说什么?”
“没说什么呀。”
“刨——刨——刨谷栅——刨到黑天好害怕……”
“噢……”
吹着马莲哨,顺着林带走着,树叶在头顶欢快地舞蹈,阳光从叶间洒下斑驳的投影,我忽然对妈妈说:“妈妈,我想在这里躺一会儿再走……”
“傻孩子,快走吧,一会儿到姥姥家该吃中饭了。”
再往前,要穿过一片阴森的“地下深谷”,这是最让我感到恐怖的一段路,据说舅舅曾在谷边看到过白蟒,还有人说附近有狼出没。
其实那里就是一段地势凹陷的大鸿沟,里面稀疏地生长着好多种野生的树木:榆树、杨树、沙棘……
只是里面静得很,越到谷底的时候越发静得出奇。这一次,我感觉妈妈也有点儿紧张,因为这次她竟然双手托着我的屁股,让我趴在她的肩膀上。我没有趴着,瞪大眼睛盯着妈妈的背后,生怕突然窜出一只野兽从后面袭击妈妈。我的双手抓紧妈妈的肩膀,手心里满是汗水。我们都没有说话,几乎屏住了呼吸,只听见妈妈“刷刷”的脚步声。
“咯啷啷啷”,对面谷顶忽然冲下来一辆黑色自行车,一个半大小子伏在车上。自行车像杂技团里的飞车表演一样,呼啸而下,速度有说不出的快,妈妈赶紧闪到一边。只见那车迅速冲过最低点,向对面的陡坡冲上去,骑车人的双脚使劲地捣腾着,最终还是没能上得坡去,歪倒下来。
我和妈妈倒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终于上到了谷顶,我长出了一口气。前面就是姥姥家所在的村庄了。
村里同样有许多人傻子样地定定地瞅来,也有更多的人认识妈妈,妈妈的应酬声又让我烦躁起来,我只想尽快地见到姥姥。
姥姥经常在外面晒太阳,只凭借开大门的声响,姥姥就能辨别出我们的到来。但今天我和妈妈故意没有弄出响动,我飞快地冲上前抓住姥姥的手。姥姥怔了一怔,脸上立刻笑容四溢,模糊的眼睛也变得清澈起来。
“我的秃孙,可把姥姥吓了一跳……让我摸摸,胖了还是瘦了……可是瘦了不少……”
“来……来……”姥姥佝偻着腰身,“嘿嘿”地喜笑着,将我的手夹在她的腋下,摸索着解开护门栏,推开黢黑的板门,穿过灶台,到达里屋,从行李下摸出纸包纸裹的一件东西,一层层打开,是一个表皮早已发黑的水果。
“吃……吃……你吃……可好吃呢……”
我在姥姥的“注视”下幸福地品尝起来。
…………
我多想一直在姥姥家待下去啊,但这又是怎么可能的事呢。
要回去的时候,姥姥摸索着将我们送出门外,颤抖着声音问:“不再待会儿了?”一会儿,又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唉,走吧……”
她那空洞的眼神一直目送我们走出大门外,她像一尊雕像似的一动不动。我真担心她一直站下去,下了雨也不回去。
一路上的好风景好像并没有来时有趣,最讨厌的是回去时总能碰见那个可恶的哑巴。
唉,什么时候,我才能天天和姥姥在一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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