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残片记忆

很小很小的时候

记忆停留在奶奶的腿摔伤的那一个场景，不记得自己当时多少岁。那天下着小雨，奶奶不知道为什么去放牛了，结果被父亲背了回来，我只看见止不住的献血从奶奶白皙的腿上流进水盆里，母亲准备给奶奶清洗伤口，父亲去后面叫医生了。我还清楚地记得奶奶脸上痛苦的表情，连皱纹都在跟痛楚做争斗。后来，也就没有了放牛的回忆。天晴的时候，我会跟着奶奶，奶奶说，“知道‘程’怎么写吗？”“不知道。”没有上过学，怎么会认识字。奶奶勾着腰背，用石子在水泥路上一笔一划着，这是我的启蒙教育的开始。在村里读小学的时候，我经常第一个到校门口。每天都是跑着去，天还是蒙蒙亮的。中午也是跑回来吃饭，就感觉一直在跑。所以，到现在，我都喜欢跑步。有一天中午，母亲不在家，我在二伯家吃的饭，只吃了几口，然后往学校跑，跑到麦田的时候，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是奶奶。她递给我一包花生米，是热的，还有盐粒在上面。“带着吃，别饿着啊。”然后，她回去了。这也是我现在为什么老说给食堂捐一包盐的原因，饭菜无盐，食之无味，力不从心。

晚上睡觉，是牵着奶奶的手睡着的。那个时候的记忆，似乎被奶奶霸占了，没有母亲的位置。到了睡着都能知道她离开了。那些年，我现在知道她忍了多少爷爷的挨骂。

妹妹出生的时候

2007年，奶奶从北边又搬回南边，帮助母亲照顾襁褓中的妹妹。那一年，我九岁，父亲还在外。三年级的我，不懂怎么当个姐姐。所以妹妹一开始哭，我就把奶奶叫过来。妹妹在奶奶的怀里躺着，眨巴眨巴眼，哭声没有了。从那时，我就觉得妹妹是个麻烦的物种。奶奶有一种温暖的感觉，虽然她已经八十岁了，但是脑袋灵活，只是手脚不麻利，只是帮母亲看着妹妹，不让她饿着。妹妹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奶奶就被大伯家叫走了。因为是一个孙子。

大伯家的生活

奶奶住在大伯家的就土坯房里，只有她一个人。三年级的时候，中午回到家，就看到了棺材，母亲在哭，我连爷爷的最后一眼都没有见到。我知道自己应该是愧疚的，尽管在一起住的时候，爷爷不让我吃第二碗，到现在我反而感激，要不然不知道“瘦”是一种什么感觉。爷爷经常把好吃的留着，等我，只为了等我一个。大伯家都是孙子，大伯很厉害。奶奶很用心地照顾，不敢怠慢，尽管那个时候的她体力不支。后来，六年级了，妹妹在我的陪伴下会走路、会吃饭了。在奶奶病了的时候，她一个人在那个黑黑的屋子里。一次从二伯家出来，路过的时候，看到她打开了一丝丝的门缝。我停住了脚步，门缝越来越大，我准备跟奶奶说几句话的。怀里妹妹突然放声大哭，奶奶吓得把门阉了一点点，“你回去吧，她好怕。”我转身离开，眼里的泪水滴落在妹妹的外衣上。奶奶的眼里又何尝不是一种绝望？

后来，忙着学习，准备期中考试就很少出门。有一天清晨，父母上街了，奶奶拄着拐杖碰上准备上厕所的我，手里拿着一个碗，腿颤巍巍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的血色，内陷的眼睛，那是奶奶留在我记忆中唯一的画像。“莉啊，有没有饭？”我等着父母带早点回来，所以赶紧拿着碗去隔壁的伯伯家。伯伯家已经吃得差不多，准备洗碗了，只剩下一些青菜和锅里的米粥。我盛了一满碗。奶奶转身回去了，那背影让我觉得时光惨不忍睹。曾经教我写字的人，曾经牵着我的小手的那个人，曾经给我唱歌的那个人，曾经陪着我入眠的那个人，曾经是我温暖的依靠的那个人，准备离开我的世界了吗？我恨自己抓不住岁月的尾巴，恨奶奶没有被这个世界温柔对待。

奶奶去了天上

六年级的期末考试前一天回家，只见奶奶躺在地上的草席上，被父亲扶起来，然后她又躺下去了，没有力气，吃不下东西，医生一点办法都没有，大人们说，缠着一生病，用这药对那病有促发作用。母亲不让我进去，走进看看奶奶，可我明明就听到了奶奶在喊我。晚上，父亲留在那土坯房陪着奶奶。清晨四点中的时候，堂屋的灯亮了，父亲和母亲说着话。我起床之后，父母两个人什么话都没有跟我说，但是父亲的眼睛红肿着。“奶奶是不是已经……？”我不敢问父亲，不敢看父亲的眼睛，我不知道自己最后怎么上的学，怎么度过那两天的开始。周五放学，门上一把锁，伯伯让我赶快去后面。后面的锣鼓声已经证实了我的担心。之前，奶奶隔壁的一个爷爷死了的时候，把棺材放在她家，我以为是奶奶，在母亲面前哭出来了，母亲说：“你哭什么，不是你奶奶。”现在，棺材里躺着的就是奶奶，我却哭不出来了，直到我看到父亲的那一滴泪落在手掌上的那一刻之后，我的泪水止不住了，我越是用力地憋住，泪水越多。当所有的人都起来的时候，我还在哭，大人们开始笑话我。我不懂，那个时候，只有泪水可以安慰自己，可以让自己感觉奶奶还在。

后来，我一个人

奶奶的坟墓就在火车对面。每天上学的车子都会经过，我望着那坟墓，盖了那么厚的泥土，奶奶会不会觉得很重，她在里面会不会被虫咬。我的脑袋里装满了对那个不属于活人的世界的恐惧、好奇与害怕。六年级毕业，我还是第一名，可是这荣誉是要给奶奶看的，她都不再了。我对着那坟墓许诺，以后也要一直第一，是您教会我写字。我在每一个清明节，给你烧很多钱，在心里跟你说很多话，我知道，您听得到，您也会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保佑着我们这一大家子。

奶奶的残片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