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27年春夏之交，正是一个草长莺飞、花繁叶茂的美好时节，在晋国南部有一个叫做桃林要塞的地方，此刻也正是花团锦簇、群芳争艳，一片欣欣向荣的繁盛景象。然而与这幅景象极不相称的是，在不远处的崤山谷地，隐然间透露出了一股肃杀之气——此刻正有两支全副武装的军队，埋伏在山谷的两侧。
位于山谷北侧的，是由晋国新任国君晋襄公统领的五军将士，山谷的南侧，则是由陆浑地区的姜戎氏所组成的队伍。春日里的暖阳温顺地洒落在被暖风吹动的枝叶上，在隐绰横斜疏影之下，手握矛戟的将士们都凝神静气，虎视眈眈地瞭望着山谷里的一草一木，满心焦急地等待着战斗的号角在远处吹响。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阵车马喧嚣的声音终于打破了山谷中的寂静，人们的神情再次紧张了起来，只见有一支队形散漫的军队，从山谷的东侧缓缓驶入。统领这支部队的将领有三人，分别是孟明视、西乞术和白乙丙。这三人的名字颇为古怪，但却是地地道道的华夏贵族，其中的孟明视，字孟明，单名一个“视”字，追其族源，乃是姜姓百里氏，其父亲正是鼎鼎大名的“五羊大夫”百里奚。西乞术和白乙丙名字的叫法与此类同，他们分别以西乞、白乙为字，以术、丙为名，二人的父亲是百里奚的同僚蹇叔。
说到这里，双方的情形便也了然了，当下进入埋伏圈的，正是来自秦国的军队。宋襄公以礼作战的几条原则言犹在耳，春秋历史上第一场以歼灭敌人有生力量为目的、以埋伏战的形式展开的战争，就在这样一种不对等的局面下悄然开启了。
那么，为什么秦军会从东方进入崤山，又是什么原因让晋国要对素来和好的秦国痛下杀手呢？事情还要从头说起。
恩威并重
晋国多年来在西方世界闷声发大财，除了与秦国有过那么几次交锋之外，很少参与国际事务，中原诸侯很难确切地了解到晋国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也正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晋国初出中原便搞了一个大动作，通过秀战术、打硬仗的方式，让中原各国都真切地领会到了晋国的军事实力。
晋国强大的执行力，说干就干的行事风格，所向披靡的战斗力，不拘一格的作战方式，与齐桓公温温吞吞、避重就轻的作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把在列的诸侯都给唬住了。但在感情上，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庞然大物，一个一直以来奉行“启以夏政、疆以戎索”的异类，一个个性张扬同时还透露着野蛮气息的国家，在当时的中原国家看来，与楚国这样一个异种文化入侵者并没有什么两样，人们内心中更多的还是陌生感和恐惧感。
为了能够让诸侯产生认同感，晋国也做了大量工作。在意识形态上，晋文公的昭旧族，爱亲戚，明贤良，尊贵宠的各项措施，以及被庐之蒐时出台的执秩之法，都很好地贴合了周礼的原则，有益于拉近与东方诸侯的关系。与此同时，晋国还特意高举尊王的大旗，把周天子捧上了天，以博取诸侯的好感。晋国以文化为本，以武力为基，将自己塑造成中原文化的守护者，成功地将自已融入了中原文化的共同体。
但仅靠这些显然是不够的。晋文公在处理与诸侯关系的时候，也十分注重恩威并重的手法，对于不臣之国予以讨伐分解，而臣服于自己的国家则予以奖赏。比如晋文公五年五月在践土的首次盟会，中原诸侯无论之前在晋楚之间持有什么样的立场，只要你愿意捧场，过去的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
至于“威”的方面，晋文公针对诸侯与晋国之间的关系，将其划分为几个等次，对应的也有不同的惩罚手段。其中早年无礼于晋，后来又拼死抵抗晋军的曹、卫两国，自然也就成了用来儆猴的首选。
城濮之战后，曹共公一直都被晋国软禁，日子过得很不痛快。后来在诸侯伐许途中，晋文公得了一场重病，臣属们四处寻医问药却一直都不见起色。当时的医学不发达，筮、史、巫、医不分家，治病的时候也是占卜、巫术一起上，一群人念念有词地围在一个病人身边跳大神，场面一定很欢乐。
曹共公的随身太监侯孺是个忠心护主的人，他看到这个热闹的场面突然灵机一动，买通了晋国请来的筮史，让他把晋文公得病的原因归结为因灭同姓的曹国而受到上天惩罚。晋文公也是个凡人，病魔缠身心智混乱的他，听了这个说法很是害怕，赶紧安排让曹共公复国。
不过晋国对于曹国的惩罚并没有就此罢休，两年后的文公八年（公元前629年）春，晋文公病体痊愈又回过神来，便通告天下要举行典礼从曹国分割出一大片的土地，分赏给诸侯，有这样的好事，诸侯自然也是欣然前往。
当时鲁国派出的代表叫臧文仲，他受命之后不慌不忙地去往晋国，半路上夜宿在一个叫重的地方。重地宾馆的仆隶知道他的来意，私下里劝道：“晋国刚刚称霸，想稳固自己的联盟，因此才肢解不臣的国家分赏给听从自己的诸侯，而诸侯都想攀附晋国，也都争先恐后前去领赏。鲁国虽然地位高，按照你们自己的脾性，肯定是先赏爵位高的，但晋国可不这么办，他们不会以职爵次序来进行封赏，而是谁先到谁就能拿大头。所以我劝你还是赶紧赶路去吧，鲁国爵位高去的又早，肯定是先赏你了，如果迟迟不去，让其他国家抢了先，你可就没肉吃了。”
一席话惊醒梦中人，臧文仲也顾不得欣赏沿路的风景，星夜兼程赶往晋国。事情也果然如重馆仆隶所预料的那般，因为鲁国先到，让晋文公很是欢喜，就把济水以西洮地以南的大片土地给了鲁国。鲁国所获的土地在列国之中最多，算是讨了大便宜，臧文仲回国后，便劝谏鲁僖公将重馆的仆隶破格提拔成了大夫。
曹国原本就处于列国的夹缝之中，土地本来就不怎么宽裕，如今更是被肢解得支离破碎，此后的情形可想而知。因为僖负羁的投机取巧，曹共公的不得体面，全国上下的合力抵抗，使得曹国遭遇无妄之灾，受到的惩罚也最为严苛，成为这场战争最大的受害者。这个春秋早期尽管算不上强大，但也曾长年活跃在中原政治舞台上的国家从此便一蹶不振，渐渐黯淡无光，再也无法与周边的列国分庭抗礼，这样的结果让人扼腕，这样的遭遇令人喟叹。
如果要说晋文公是睚眦必报，仅仅为了当年受辱一事而对曹国泄私愤的话，曹国所受到的惩罚显然太重、太不公平了。不过事情或许并没有那么简单，对晋国来说，曹国不过是一个用以宣威、施恩的棋子罢了。晋文公就是要把乱世用重典的规矩用到诸侯的身上，将曹国拼死抵抗的案例当做是反面教材，以向诸侯作出警示，向他们传递一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信号。受到封赏的国家固然是欣喜万分，可也不得不为曹国受到的惩罚而感到战栗，让他们死心塌地地追随在晋国的身后，哪怕是逼不得已背叛了晋国，也总得留三分情面。通过这么一件事所产生的效果，堪比大禹处决防风氏所带来的心理震慑作用，这对于稳固晋国的霸权显然是大有裨益的。
卫成公杀人案
至于卫国，晋文公五年冬天的温地会盟，有一个重要的议题，就是审理卫国大夫元咺状告国君无端杀人一案。
城濮之战前，卫国因不借道予晋遭到报复被打了个七零八落，卫成公也被国人驱逐到了襄牛。战争进行期间，卫成公在襄牛观察局势，后来看到楚国战败，情知大势已去，这才急慌慌地跑到楚国去寻求庇护。
然而此时的楚人也是一派繁忙景象，令尹子玉死后，其所在的若敖氏家族受到了沉重的打击，楚国出现了短暂的混乱局面。一直虎视若敖氏权力的蒍氏，正在图谋跟若敖氏抢班夺权，国内斗争形势激烈，根本无暇顾及逃命而来的卫成公。卫成公无法取得楚国的支持，只好又灰溜溜地跑到陈国，远远地向晋国认罪，并特意委派元咺扶持他的弟弟叔武暂摄国政，参加在王室举行的会盟。
晋文公当时正忙于践土会盟的事务，对待以往的敌对国还比较宽容，收到卫成公的认罪态度，便不假思索地同意了他归国的请求。第二年六月，卫成公回归故土，卫国的贵族在宁俞的带领下到宛濮迎接卫成公，并举行盟誓，继续奉卫成公为君。
这本来是好事一桩，卫成公顺利归国，只要还安安生生地依附在晋国的威权之下，也不会有什么差池。然而，卫成公是带着满腔的怒火回来的，非要把国内的势力进行一番整肃，这就又为自己引来了杀身之祸。
原来在卫成公在外流亡时，风闻元咺已经把自己的弟弟叔武立为了国君，有废黜自己君位的意思，当时就顿时火冒三丈，把一直忠心耿耿跟随自己的元角——也即元咺的儿子——给杀掉了。这个事情他一直捂着，卫人也不知晓，等到回国的时候，卫成公与宁俞等贵族盟誓，表示对随亡和留守的人都一视同仁，宣称自己会在某月某日回国都复位，让宁俞为先行进入国都楚丘进行安排。宁俞是个实心眼，他不知道卫成公内心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就奉了命先行回国，可他刚走，卫成公就尾随着也回到了国都，比预先约定的时间早了好些天。
宁俞刚刚进入都城，把守城门的长牂心里欢喜，便和宁俞同乘一辆车进了城，一路上还兴致勃勃地打听国君的消息。其他的贵族和守卫也都为这么一件大事而兴高采烈地凑在一起议论纷纷，把都城的守卫工作都抛在了脑后。城门没了守卫，卫成公的前驱公子歂犬、华仲就悄无声息的进了城门，直奔叔武的宅邸而去。
到了叔武的门外，他们传话说国君回来了，正在洗头的叔武听说自己的哥哥回来，兴奋得不得了，用手抓着湿漉漉的头发就跑了出来。结果到了门口，没有看见国君的影子，只见到一支箭朝着自己扑棱棱地就飞了过来，叔武还没有醒过神来，就被那一支羽箭射穿了喉咙，当场毙命。
这时卫成公的车驾才缓缓地从城门处驶来，看见叔武倒在血泊中的尸体，他装模作样地抱着他的大腿上放声大哭。看到这个场景，射杀叔武的公子歂犬突然也愣住了：这剧本跟之前商量好的不一样啊？愣了几秒之后他猛然醒悟，原来自己是被耍了，就赶紧要跑，结果还是被卫成公派人杀了。
卫成公的复仇名单中，还有辅佐叔武的元咺，可元咺这个人很是机灵，早早就听到了叔武被杀的消息，便也趁着城门没有守卫，披头散发地就跑到晋国，这就是元咺状告卫成公杀人一事的由来。
晋文公接到状纸之后，自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一直抵抗我晋国大军我还没跟你算账呢，能让你复国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可你刚回国就诛杀亲晋派的贵族，这事怎么能忍？卫成公是一国君主，晋国法庭没有审理的权限，还需要周朝最高法的裁定，于是晋文公就把这个案件提交了王室，并确定了开庭的日期。
以臣讼君，这在春秋历史上虽有先例，但以霸主权威处理君臣互讼恐怕还是第一桩，在整个周朝的历史上也算是特例。在周朝的礼法体系之下，或者说在几乎所有人类早期文明中，不同人群之间地位的高低贵贱有着明显的区分，不同阶级之间的享有的权利有着天壤之别。特别是在强调君权神授的话语体系之下，国君的权威更是不容亵渎，更不可能与国君站在对等的地位上进行抗辩。
在这种情形之下，君臣之间一旦发生嫌隙，解决冲突的唯一途径就只能是私力救济，要么是国君将对抗的大夫处死，要么就是大夫将看不惯的国君干掉。国君与贵族之间的关系也往往是呈现一边倒的态势，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那种通过武力抗争让国君站在谈判桌前签订大宪章的均势通常很难达成。晋文公破坏君臣之间高低贵贱的区分，让君臣坐在法庭上辩论的做法，可不是要倡导人人平等，而是想借此强化自身权力，以便获取诸侯内部争端的裁定权。
春秋时期君臣纲纪已然遭到破坏，但在礼法层面上君臣之分还是得严格遵守，原告是臣，被告是君，双方的地位不对等，不能当面对质，晋文公便采取折中的办法，让卫成公指定代理人应诉。卫成公指定了宁武子宁俞为辅助，以鍼庄子作为自己的代理人，法官士荣为辩护律师，与原告元咺当庭对质。晋文公则指派王子虎为大法官负责审理此案，在晋国的强压之下，整个抗辩过程从一开始就倒向了元咺，最终的结果也毫无悬念。
执行庭为了制裁卫成公，把他抓了起来送到成周收监，他的三名代理人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惩罚：代理律师士荣被当场处死，作为应诉代表的鍼庄子被砍去了双脚，只有宁武子宁俞因为之前引荐过重耳，才免去了处罚。践土审判之后，元咺在晋国的支持下，取得了卫国的执政大权，并把卫成公的弟弟公子瑕立为国君。宁俞虽免于处罚，但对晋文公也并无感激之心，而是忠心耿耿地追随国君前往成周，每日为其送水送饭，恪尽职守保护国君。
卫成公虽然被关在牢里，可在元咺看来，总好像是有一把剑悬在自己的头顶，每日里战战兢兢地过得不安稳。在元咺的鼓动下，是晋文公就一再恫吓天子要将卫成公杀掉，但都被周襄王拒绝了。周襄王的理由也很正当，他说：“自古以来身居高位者制定政令，臣下就要以令执行才能不违背礼义，这才是正当的秩序。现在叔父主持诸侯事务，刚刚审理了此案就要以个人好恶推翻自己的决断，难免会损害您自己的威信。况且，君臣之间又怎么能行诉讼呢？元咺状告国君的事情本身就违背了礼仪，如果都要如此效仿，君臣父子尊卑贵贱的秩序也就荡然无存了。诸侯对于叔父的这种做法恐怕也很是不满，我这么做也是在为叔父纠错，以维护叔父在诸侯中的威信啊！”
晋文公也很识趣，他不会显露出咄咄逼人的态度去与周王争这个道理，而是私下里派人去鸩杀卫成公。这个时候就体现出宁俞的作用了，他一直随侍卫成公身边，凡事都亲力亲为，对国君的保护也是全方位的，可谓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当他得知晋国准备暗害国君之后，就贿赂了放毒的人，让他把剂量减小，这样卫成公有了中毒的症状，又不致死。等到卫成公毒性发作的时候，就赶紧把消息散布出去，说卫成公得重病了，赶紧找大夫急诊啊。
被他这么一折腾，没过几天整个成周——乃至于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卫成公的病症，晋文公被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卫成公都已经成这样了，众目睽睽之下再继续放毒显然是不可能了，可是霸主的权威呢？霸主想让他死，结果死了一半，留了一口气，还杀不杀？该怎么杀？
就在这空气近乎凝滞的尴尬时刻，向来喜欢和稀泥的鲁僖公终于出手了。鲁国作为周公后裔、礼仪之邦，在诸侯中虽然武力不怎么样，可威望却一点也不弱。在这个微妙的气氛中，鲁僖公不不失时机地从自己的府库中拿出二十对玉璧，分别献给了周襄王和晋文公，恳请天王和霸主释放卫成公。
鲁僖公的这个分寸可以说是拿捏的恰到好处，这么二十双玉璧一出手，既维护了霸主的面子，保全了周天子的法度，又施恩于卫救了卫成公的命，进一步巩固了鲁卫联盟，可谓是左右逢源。
不过这种和稀泥的做法终究是治标不治本，晋卫之间的疙瘩也不可能就此化解。卫成公绝处逢生，可依然不改原先的那副做派，不久之后，那个被他引为心头大患的元咺终究还是死在了他的手上。由于卫成公事情安排的很周密，没有给人留下什么话柄，晋文公也不好发作，只好就把这件事压了下去。自此为止，经过了两年多的生死磨难，卫成公才算是重新稳固了自己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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