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戈铁马,侠骨铮铮,女儿柔情,缱绻落花。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英雄如酒,是最荡气回肠那一醉。
一部《射雕英雄传》,实是为世间有名的,无名的,长江后浪推前浪的,还是沦为历史屏风上做背景烘托的那一层幕布的“侠”做传。
是侠,也是有情人,对国之泱泱,对伊人之袅袅,一般有情有义。
阖上书页,一切各自水到渠成,活得其所。
郭靖保家卫国,抱得美人归,华山之巅开启新的“江湖轮流转”;瑛姑筋竭力疲,费尽心机研究奇门遁甲,只为一上桃花岛,与黄老邪较个高低上下,好探听出老顽童的下落,那个天真不羁,如一阵不知来龙去脉的风的,无厘头的男人,却足足教她爱了一生,等了一生,寂寞了半生,才会“可怜未老头先白”,终于寻见了,再也不能任他逃了,余生合该同病相怜,同生共死;杨康多行不义,终究自毙,穆念慈守着他的骨血,在人间落寞地活;华筝心灰意冷,戚戚地回她的蒙古,洪七公与欧阳锋,还有一灯大师,这些当年在江湖上一时意气风发,令人目眩神迷,今时今日仿佛已沦为神话的“前代元老”,各自走向独自的天涯。
红尘里,那个一身落落青衫,一部萧萧白须在风里悠扬,目光璨然,来来去去,神不知鬼不觉,手中持一管玉箫的男人,归去,归去,去他的桃花源,去守着他一腔至死不渝的执念,守着他爱足一生一世的发妻,那个已然逝去多年的女子,却活在他的深情里。
娇女黄蓉嫁作他人妇,纵有再多不甘不舍,不情不愿,为着她的终身幸福,他又怎能唯顾一己私心。幸而他还有心爱人的衣冠冢,还有她风干不化的肉身,有他替她悉心打造的密室,有累累叠叠的香花。
他在,她就在,然后他在,他并不孤寂。
整部书里,最最令我心驰神往,黯然销魂的人,是他——黄老邪。
这个听着分外令人感到几分鄙薄调侃之意的称号,其实是至大至好的夸赞,配他是配得上的。令人捉摸不透,然而并非空穴来风,是有绝技在身的,否则也“邪”不起来,否则在这人人都不敢“邪”,人人都心里深深浅浅藏着“邪”,却不敢光明磊落,公诸天下的世代,他又如何一意孤行,志得意满地守着“邪”,还能够来去自如,明哲保身,从容笃定呢?
他还有一个名字,黄药师。这个名字是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情味的。
我痴痴想着黄蓉的生母,那个姿色平平,然而聪明绝顶,蕙质兰心的女人冯蘅,当年是怎样温婉贤和地唤他的,“药师,药师”,替正在研习武功秘籍的他素手捧来一盏茶,从桃花岛上灼灼其华的桃花花影里的小径深处。
但这似乎也只是称号,而非名字,我始终好奇,又或者疏忽不经意,竟没能忆起他的名字,又或许,他本来就没有名字。只该是黄老邪,或者黄药师,其余的,统共是我庸人自扰了。
落落江湖,风起云涌,光阴斗转,成王败寇。一个名字,也许并不要紧,重要的是名头,比如“黑风双煞”、“九指神丐”、“赤练仙子”,一落入人耳中,便教人正襟危坐,心里又敬又怕,或者顶礼膜拜,重要的,是他落于人前时,人们能给他几分情面,不敢轻易颐指气使,盛气凌人。
他是真正当得起“世外高人”这个冠冕的。
听闻海上有仙岛,岛在虚无缥缈间。远离世俗人烟,明争暗斗。一个人清清静静,修身养性,从岛西飞到岛东,衣袂飘飘,种奇花异卉,舞一段桃花神剑,看桃花雨下得烂漫,如梦如幻。
寂寞了,便去江湖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好教人莫要揣测自己已然老得手掌都抬不起来了。好叫他们知晓,自己仍旧是当时华山论剑里,惊艳四座的黄药师。被世俗烟火搅得心里不痛快了,烦厌了,一个人,一管玉箫,一曲《碧海潮生》,回去他的桃花岛,那里有他结发的妻,可慰他寂寥。
他不是没有犯过错的,他也有一时意气,一时的偏执,他也有心性里的瑕疵。他的白璧微瑕,才成就了他在人心间的叹息憧憬。
比如,他听任爱妻冯蘅,施手段自周伯通处骗得《九阴真经》,为了一睹绝世神功的真容,却终于让她落下了病根,从此辗转,直至最终年纪轻轻便芳华陨落。
这是他一生的悔,一生的愧,一生的逾越不去的鸿沟。
学得神功又如何,假使那个本应一同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在寻常人世间食得烟火,赏得锦绣的眷侣已化作云烟,那也只能是更深一层的,高处不胜寒,弦断有谁听的孤寂。
所以,他余生再未续弦,而是守着她的灵,她的故身,她的遗物,来弥补心底汹涌的愧疚。
又比如,陈梅双徒一时作乱,挟着真经逃走,他一怒之下,罚及池鱼,挑断了爱徒们的脚筋,废了自己殷殷切切,好多心力赐予他们的武功,并无情将他们逐出桃花岛,未尝不是狠心的。但是徒儿们可曾怨责怪罪,他们终究是懂得的。所以多年之后,听闻恩师英名,梅超风那惊愕与悔罪的神情,一半是畏罪,一般不得不因为敬。所以冯默风沦为铁匠,听闻李莫愁无耻谰言,辱骂恩师,依然鸡蛋碰石头。所以陆乘风身陷轮椅,回忆起恩师时,依旧泪光莹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们自然无法忘怀师父一怒之下的惩戒,但更不能忘怀他当年如何含辛茹苦,春晖般栽培扶持他们的恩德。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敬,经天纬地,绵亘漫长岁月,不是空穴来风,无根无由,这是他理所应得。
他伤了心,失了意,从此不再收徒。也许看似薄情的人,实则心底藏着最深切,最秘不可宣,噤若寒蝉的柔弱。他只是不能够让别人知道,否则刀光剑影,明枪暗箭,都来挑拨,轻易就攻破。
他活得一清二白,孤绝冷冽,只是不让所谓的柔情似水,心慈手软,将他好容易打下的江湖英名葬送。
后来,他不拘一格,打破成规,认了程瑛做弟子。这个人淡如菊的女子,骨子里如他,都有一分江湖跌宕,冷雨萧萧里,高风亮节,不屈不折的清冷。
她难得爱一场,青眼有加了杨过,但心底如水般澄明懂得,这个男人,早已心有千千结,有了他的至死不渝,所以她只会无声无息,将爱意藏得小心翼翼,这样不会让他平生羁绊,而自己,也不会有情到深处,无法抽身,沉沦泥沼,伤了自己心的机会。
像李莫愁,因为一个男人的朝三暮四,而一生坎坷跌宕,随世道浮浮沉沉,大动干戈,杀人如麻,以为全天下人对她不起,终于玉石俱焚,又有何益?
一颗心,不爱就是不爱,又能纠葛出何道理。平白地,浪费了更多的眼泪,更多的叹息,更多的痴心。这般不似寻常女子的清朗昭明,聪慧知心,也难怪黄药师对她青眼相许。
身边人,读金庸者寥寥,然而每每问及谁者更令人倾心,得到的答案里,说“黄老邪”者居多。
看,一个男人,手持一枚玉箫,每每出场,神不知鬼不觉,然而观众的目光,即刻为他吸引,清瘦而不嶙峋,落拓而不寥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不受世俗红尘羁绊,行事飘忽,随心随性,要多潇洒有多潇洒。
说得再好也不是了,恰恰是我心中所想,瞬间人就生出了无限的亲近,原来兜兜转转,知音乃是眼前人。这许多漫长崎岖的路,仿佛是白白虚度了。
我私下里揣测,爱他的,无非两类人。一类是本人便行事爽快利落,不耐斤斤计较,兜兜转转,太过迂回,琐琐碎碎地使小心眼,却往往为俗世所不容,为人情所隔绝,所以见了这性相近,气味相投的知己,便一心中的般地爱上。
而另一类,则是那些平日小心翼翼,行事规规矩矩,生怕行差踏错,最懂得人情世故,最懂得四处周全逢迎,是一个工工整整,端端正正的,懂规矩的,成熟稳重的人,然而也最麻木疲倦,兴味索然,他们爱黄老邪,因为他们永远做不到他那样来去从容,安详自如,不理世俗成见,他们只能在心底默默地憧憬,默默地景仰,活着,又去活成另外一个人。
王家卫的电影《东邪西毒》里,梁家辉扮演的那个清癯落拓,长发披散的黄药师,在江湖云烟里四处流浪。去被爱,然后悲哀惆怅地,心心念念着去爱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去守着一个约,去成全一颗心的想念。
我不太喜欢这种为着弄巧,为着让人物之间彼此串联,为着说圆,藕断丝连,而刻意生出一些错综复杂的纠葛的情节。你爱我,我爱他,他爱她,暗无天日,一个人的背叛,生出一圈人的拉扯。
世事无常,确实令人错愕而惘惘。但是此心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何必自讨不愉快。这出戏,太冷淡,太寂寞,太萧条了。
然而我慨叹而心赏王家卫对黄老邪的人物设置。一个人,一把剑,脉脉黄沙,滚滚红尘,有些落寞,有些寂寥,有些失意,有些孤高,也有些执着。
夕阳西下,他留不住岁月的光影,留不住一个女人的心,他自己也从不愿意被谁留住,他让慕容嫣伤透了心,任自己化为一阵不羁的风,在别人的世界,惊鸿一瞥,蜻蜓点水地掠过。
王家卫的视角,拍出了古龙式的浪子的美感。而金庸的眼里,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是属于中年人该有的成熟,笃定,责任,与担当。所以黄老邪也许称不上他所定位的“大侠”,是他小说里总少不了的一种“边缘人”的形象,不救世,不济民,任世道沧桑,他自风轻云淡,明月照山岗。然而,恰是这一点“边缘化”的美,让多少看客唏嘘感叹,深深沉醉。
我爱黄老邪,爱他的不拘一格,潇洒不羁,也爱他对爱妻的至死不渝,一心一意。这个时代,这样人是销声匿迹,再难寻觅的了。因为稀罕,所以难得。
我们明知不可能,却依旧意乱情迷,醉生梦死地痴想着,想象着在另一个尘世,在往昔的江湖,在一纸空文里,确实有过这样重情重义,守心如一的好男人。
他不在寻常巷陌,烟柳繁华处,却在灯火阑珊,午夜梦回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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