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床时,那只倒霉的早操哨子已经吹响了。
我们倒霉的教导主任是一个体重大概有二百斤的中年胖子,头发像被诅咒过似的稀少。新学期伊始他就突然宣布,每天清晨务必在五点以前起床,说什么早上五点是一天中空气最清新的时刻,作为即将升入大学的高三毕业生,应该在这美好的空气中跑步,以便把自己培养成为国之有用人才。这倒霉决定坑苦了我们这群贪睡的男生,但事已至此无法挽回,我们只能在心底许下一道道恶毒的愿望,祝福教导主任那早该患上糖尿病、高血压的身体提前土崩瓦解。
十分钟刷牙洗脸,穿上那双两周没洗的袜子,蹬上运动鞋,然后跑步下楼。天晓得我怎么会住在倒霉的顶楼?我跑得心几乎从嘴里蹦出来,结果还是迟到了。主任杀鸡儆猴地狠骂了我一顿,还不依不饶地把我赶到马路牙子上去罚站。
我乖乖地站在每个人跑过来都要蔑视地看上一眼的马路牙子上。罚站倒好,我还懒得跑步呢!我一边把衬衫塞进腰带里去,一边习惯性地仰望清晨五点兀自繁星密布的天空。风从鼻子底下凉飕飕地溜过,人影也混乱地从眼前涌动,耳朵里装满了乱七八糟的脚步声以及懒洋洋的口号。
倒霉的一天又开始了。我心里嘀咕。
一个和我同样懒惰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而没有被罚站的倒霉哥们儿远远地向我喊起来,林鑫,今个头型蛮酷的嘛!
跑不死你么?多管闲事!我回他一句,他就在我话音落下的当做着鬼脸跑掉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樊晴送我的小镜子。呵呵,我的倒霉头发又是老样子。我这个人睡觉不老实,一整夜翻来覆去,我的倒霉枕巾又好久没洗了,结果清晨的时候,我的发型老是滚得和鸡窝差不多。
说起樊晴,她是我的好朋友。如果那些倒霉的老师和家长不把任何一部文学名著里都会涉及到的男女之间的两情相愿视为什么十六七岁的孩子们禁吃的青涩果实的话,我倒是更愿意叫她女朋友。樊晴个头不高,长得也平凡,况且学习成绩一团糟。说她能考上什么重点院校,打死我,我也不信。朋友们埋怨我的倒霉眼光出了点问题。但是我不那么想。感情这回事说不清楚啊。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最好是互补,合得来,那就成了。比方说我上大学的哥哥给我讲的一个实例。他们学校有那么一对,男的是个龅牙,女的嘴往下凹陷。正常人根本不会喜欢他们中的一个。但是我认为他们在一起就蛮般配的,至少别人亲不到女孩子的嘴,而她的男朋友就可以轻而易举做到。再说了,我也优秀不到哪里去,有樊晴喜欢我,已经是我积来的福。
中午在食堂吃了一顿味道糟糕的午餐,蒜苗太老了,吃在嘴里老是想起红军过草地时嚼的草根。我把剩下的大半饭盒菜扣在食堂桌子上,然后踱步出来。我们学生经常以这种举动来抗议食堂的倒霉伙食。我在激进的高中生里还算是宽容的,在我走出食堂的时候就见到几个家伙正把米饭糊到布告栏上,还有个高个子踮起脚把一只馒头塞进风机里去。所有的食物里我最憎恨的就是馒头,又黑又小,味道也酸,况且硬得出奇。如果有人在我们的食堂里被馒头打得头破血流,我一准不会吃惊。
不想睡午觉,迷迷糊糊转进校园里去。你看看我的记忆力差到什么地步?我完全忘记了现在是什么季节。操场的单杠子上一个不知道哪跑来的小孩正在练倒挂金钩。梧桐树下几个戴草帽的老头儿在打门球,门球这运动不需要太多力气,我发誓等我老了以后也一定也玩这个游戏。再有就是几个小伙子正脱光了膀子在踢足球。大概现在是夏天吧!我拍拍我的倒霉脑门冥思苦想。一定是夏天,不然疯子才会像那几个小伙子那样裸着身体。想明白了一个问题实在让人心情舒畅,我开始哼起小调在楼群的阴影里散步。至于我哼的是什么,我可说不上来名字,反正就是大街小巷满世界里放你不想学会也能学会的倒霉音乐。
走着走着,我看见不远处的一个树桩上坐着一个低年级的小姑娘。她一定是低年级的,只有高二学生才整天把倒霉校服穿在身上。那姑娘手里攥着本小说,正读得津津有味。我走到她身前,看清书的名字是《挪威的森林》。
咳咳……这倒霉的日本作家倒是写了本蛮不错的小说。我在她的身边咳嗽了两声,觉得不会再冒昧了,然后搭话说。
她还是吓了一跳,这么专心念书的人我保证我很少见到。她抬起头看看我,眼光中稍微有一点不满。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是认识她的。那是在一次倒霉的班级联谊会上,由高年级的学生向低年级的学生介绍学习经验,然后低年级的表演节目,并献上以致感谢的礼物。当时这小姑娘就坐在我身边,一边笑眯眯地听我胡扯,一边把剥了皮的橘子递给我。那橘子真够酸的,我的倒霉牙齿一辈子也没吃过那么酸的东西。小姑娘的模样满不错,就是头型前卫的出奇,每根发丝都烫的跟钢筋一般,向四面八方伸张。
你也看过这书?她问。
看过,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了,我喜欢村上的倒霉文字。
嘻嘻!小姑娘听了我的话不禁笑了,露出一口白得晃人的牙齿。你喜欢他的文字,那你一定知道他是一个孤独的人喽,你也是孤独的人吗?
孤独?我很孤独么?可怜!我居然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不过她说的有道理,既然我喜欢村上,那么我一定是孤独的人了。深更半夜睡不着觉,喝一杯咖啡提提神,一转眼又转到布满垃圾的无人小巷去喝闷酒,弄到头晕脑胀回单身宿舍一觉睡到天亮的那种人。可我偏偏不是那种人。我一辈子都活在人群中间,不孤独,没机会过那种倒霉生活。而且我这个人在一切方面都笨得要命,没有充分的时间甚至打理不好个人卫生与休息,包括考试在内。如果我不打算坐在最后一个位子上,我就必须提前准备(我们学校是按名次排考试位子的)。
看到我发怔,姑娘知道我回答不了她的问题了,于是笑着站起来,岔开话题,你说话干吗老是带上倒霉两个字呢?上次联谊会我听你足足提了有五十次。
那是因为我的确很倒霉嘛!跑早操就要挨骂,吃饭又不合口味。再比如那次倒霉的联谊会,说什么交流学习经验,其实真实目的完全没有那么高大上,无非是为一些肚子里冒坏水的人创造机会而已。我的同学全向小师妹下了黑手,那天以后每个人都有了女朋友。而我不但颗粒无收,吃橘子又吃坏了肚子。
哈哈,这样说来,你是够倒霉的。你没有女朋友?
呃……没有!我挠挠我的后脑勺。我的那个地方不太发达,所以注定我一事无成。我挠挠它,就暂时把樊晴给忘了。
真的没有吗?那太好了。女孩子把书捧在胸前,一本正经地点了一下头。
我不太理解她说太好了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不理解也无所谓,我这一辈子真正弄懂的事情好像不多。老师的教导,家长的期望,社会的培养,未来的竞争,这一切在我的脑海里全是糊里糊涂,搅作一团。反正那个下午我对一切都是莫名其妙。比如上课的铃响了,我和她为什么还是置若罔闻;再比如我发现她的领口露出毛衣的一圈,那么现在保证不是夏天,操场上几个光膀子的小伙子岂不是疯子?再比如我是不是在做梦啊,在这个昏昏沉沉的中午,我居然一口气遇到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人、事、景物。一切宛如建立在我错觉上的一座高大建筑,等我清醒的那一刻便轰然倾颓,灰飞烟灭。
结果是那个中午的第一节英语课我就逃掉了,和一个第二次见面甚至可以说是完全陌生的倒霉丫头侃侃而谈。谈的无非是孤独,寂寞,百无聊赖类的空洞话题。后来姑娘对我说她叫沙岑,爸爸姓沙,妈妈姓陈,她是她爸爸、妈妈身上最优秀的东西组合而成的。我就告诉她我是我爸爸、妈妈身上最倒霉的东西组成的。她大笑了一阵,似乎我说的不是实话而是笑话一样。后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吹牛,说自己十年之内一定成为闻名全国的作家,写出比《挪威的森林》更为出色的作品,在文艺界大大小小地放上几颗卫星,最后攒足了钱,到大西北保护藏羚羊去,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盖起一栋坚如堡垒的别墅,请她去做女管家,养一群仆人,黑人和褐色皮肤的人种,大家整天忙忙碌碌,一把长筒步枪挂在我卧室的墙上。她也向我说了她的理想,不过那理想听起来有点小家子气,无非拿个学位,混个白领当当什么的。她说世界无非就是和电脑屏幕一样大,什么事都可以通过网络查出来。倒霉的网络,我在听了她的话以后开始憎恨电脑。再后来我们就告别了。临走时,她说她的排球打得不错,我就约她晚饭后一起较量,看看她笔杆粗的胳膊到底能打出多大力道的下旋球。看看手表,两点四十二分,离英语老师走出教室还有五分钟,操场上空无一人,连打门球的老头儿都不晓得躲到哪个倒霉角落里抽旱烟去了。等我老了一定不像他们那样懒惰。因为我年轻的时候懒够了。
最后一节课是自由活动,同学们全到篮球场上玩去了。我没有带校服,又舍不得一身笔挺的西装,于是趴在窗台上看大家毛驴一样在操场上撒欢。这时樊晴从水房里洗手出来,看见我一个人就凑过来聊天。樊晴喜欢听我讲故事,我就顺嘴胡捏敷衍她,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扯到下课。
班长拿了一叠照片走了过来,那照片是前一阵子班级郊游时拍的。本来以为郊游会看到如何美丽的景色呢,后来发现不过去了一个空气中飘着机油味道,到处扔满了速食品包装袋的破烂海滩,不过好在有我的樊晴陪着我,我才不至于孤单落魄。这照片里有几张是我和樊晴的合影,于是捧着欣赏。樊晴说在码头上照的那张真棒,我说错了错了,你看我的头型鸡窝成什么样子?不好不好。倒是在草地上照的那张不错,蓝天白云绿草金色的阳光够温馨浪漫。这次樊晴又不同意了,说什么我的个头太高把她给比没了。
你本来就不高嘛!我小声嘟囔。
这话引起了樊晴的大不满,她对着我手舞足蹈了好一阵子,我真希望哪个星探能发现她,把她弄到周星驰的电影里当配角去。后来我们终于统一了意见,认为我们俩坐在桥栏杆上照的那张不错,我的头型没那么鸡窝,她的个子也显不出矮小来。可是班长又插嘴进来,他说那桥可不怎么样,像他家村头的八里沟大桥。我推了他一把,什么呀,书呆子,你的倒霉脑袋知道个屁。班长走了,我和樊晴开始在胶片里找那张照片的底版。光线太暗了,半天也没找到。下课的铃声就在这时恰如其分地响了。
窗子开着,夕阳万分美丽。我站在樊晴背后,轻轻捏住她那双娇小柔软的手。她的手里捧着长长的一条胶片。我缓缓举起手臂,她的手也被我带动着举了起来。我的胸口抵住她孱弱温暖的脊梁,一股热流直击心房。我的脸贴在她茸茸的短发上,痒痒的,又不忍离弃。我已经把她整个拥在怀中了。阳光从窗子射进来,打在胶片上,胶片里凸现出那个无名海滩班驳的影子。我们在其中找啊找啊,在阳光中,在无限遥远的黄昏,在静谧的世界,在胶片长长的一条影子下面找啊找啊。找几天前的自己,找曾经经历的往事,找村上春树式的孤独,找不再倒霉的一天。那一天,汽笛从遥远的海洋上飞来,到处充溢着海风的咸味,那些浪花,你分不清哪朵是由人鱼变成,也分不清自己到底置身哪里,在码头,在中国,在太平洋,在宇宙的一隅还是在无日无夜奔流不息的人生长河的彼岸。涛声依旧,夕阳如洗。
正万般遐思,教导主任从走廊尽头走了过来。我和樊晴的亲昵立刻成了不和时宜的举动。很自然,我被那个无数次骂过我的胖子带到了他的办公室。
“你们的关系看来不错呢!”
“当然,她是我的女朋友。”
“女朋友?多幼稚的称呼。”
“很幼稚么?是的。我想,大人们根本无法真正理解属于我们年轻人的词汇。”
“听说今天的第一节英语课你没有出席?”
“我连早操都不想跑呢。”
“你知不知道你在学校排名第几?”
“倒数第一嘛,四门功课不及格,大约是数学,物理,英语,呃……还有政治。”
“看来你倒是蛮清楚的。”
“非常清楚,主任,然而没有办法。没办法啊,习惯了。”
“那么孩子,我也没有办法了。你逃课累计超过三次,又有四门功课不及格,在校期间早恋,名次又不在受保护之列,你大概……得退学了。”
“退学?挺严重的,主任。”
“你和家里联系一下吧,然后写个申请。”
“退学还要写申请?难道是我自愿的?”
“走个形式,以前也是这样的。”
“呵,真不错的形式呢!”
说到这不想再说下去了,我的手狠狠拍了一下主任面前的倒霉桌子,又把他的一本倒霉资料顺手扬向天空。我觉得这胖子一准气得心脏病也快犯了。谁知道他却无动于衷,只是冷笑着告诉我,不要这样,这样只会加快我退学的脚步。而且申请还是必须写的,不然我的倒霉学籍将一辈子保存在他的抽屉里,这样我想转学也不可能了。
我打了败仗似的垂头丧气,推门走出办公室,樊晴正一脸紧张地候在外面。
怎么了,主任说什么?
没事,讲个故事听听而已。
故事?
对,一个乖学生和一个不乖的学生在一起,不乖的当然害了乖的。他们最好分开。
他说这干吗?
不知道,你最好问那胖子去吧!
晚饭过后,起风了。我躲在寝室的被子里偷偷地哭。我不知道是不是该打电话回家里,告诉我的父母他们的倒霉孩子在学校里犯错误被开除了。三年时间,一年一千五百元的学费打了水漂。这些钱还不如到农村去包地种萝卜了,或者包个水库养大鹅。不仅赚钱,而且咕呱咕呱够热闹。哎,我这个倒霉孩子。
咚咚咚咚……有人敲门。推开一看,是沙岑。她穿一套火红的排球衫,手里拿着一个花瓣似的排球。真是奇怪,她钢丝似的头型居然很配她这身球衣,显得她一张脸笑颜如花。
你失约了,我们说好了打排球的。她抱怨。
有什么奇怪,我是这样的人。我没精打采地回答。
听了我的话,她明显不太满意,鼻子也因此皱了起来。她拉住我的手,把我往房间外面扯,像在和谁拔河似的。楼道里很黑,只有拐角处亮着灯,那是顶楼唯一一盏全天点燃的灯。沙岑的脸在灯光下微微发红,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空气太潮热了。
就在这时,我看见我的女朋友,那个不算优秀,但是善良的要命的女孩樊晴正从楼道一步一步跨上来,很坚毅,很镇定,显现了她这一生很少显现的东西。她走路的声音依然很轻,但是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我的心上。我猜,她一定知道我退学的事情了。
我叫樊晴。我叫沙岑。我是林鑫的女朋友。
两个人互相介绍,结尾居然都加上了一句倒霉的定语。
哼,樊晴轻轻冷笑,你也是他女朋友?说完,她已经泪流满面。她无力的拳头举在空中,似乎要落在谁身上,但终究没有挥出。他……他有什么好?成绩倒数第一,又让主任给开除了,他……这怎么办?林鑫你说怎么办?
开除了?沙岑大吃一惊,握住我的右手明显抖了一下。
我看看身边的两个女孩,一丑一俊,一熟悉一陌生,一个对我了如指掌,一个对我一见钟情。如果我很优秀,能在模拟考试上拿到优异的成绩,或者我不那么倒霉,只要每天早操不被教训,不逃课,不被胖子开除,那么我就可以游刃有余地周旋于这两个善良的女孩子之间。我陪沙岑去打排球,我陪樊晴去吃冰激凌,然后去午夜场看通宵电影直到天光大放。可是现在怎么办?她们的眼睛全落在我的身上,可我却想不出任何办法。我如何同她们解释,解释这千丝万缕的纠缠与牵挂,解释我内心繁复变化的感情与无奈,解释我生命无法承受的重荷与痛苦。我无力在这场看似风月的事件里焦头烂额,我最应该解决的是另一件棘手的事情——退学。我那倒霉的退学申请还没有着落。
我……我想自杀。
在我高中毕业的最后一年,我第一次出现自杀这个倒霉想法。而我们顶楼的那只倒霉长明灯,当天晚上悄然无声地灭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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