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的树

康熙17年，乌有县城郊有一座宅子，九间青瓦大屋，二进门的院子，算是方圆三里的顶门大户了。大门口两座狮子目瞪如炬。提到门口，就不得不提那六阶的台阶，大门整高街面一人高。门高，门槛自然不能低，半尺的门槛，是要把市井隔断。

更难得，正对门口，有一棵要捅破天的大槐树，又直又长。夏天的凉阴，都要遮住乌有县了。

这处宅子，可不是什么富甲大商的，是县衙里总事师爷的。听说，是师爷做事有方，县太爷赏的。还有几嘴巴说师爷和县太爷交情匪浅，常一起饮酒作诗，风雅之至。越传越邪乎，甚至有人说县太爷还在这座宅子里和师爷喝过几次酒呢。

每天早晨，宅子外头都有早点摊在叫卖。油条，豆浆，各式小吃应有尽有。师爷每日晨起，路过小吃摊都会对路人点头，打招呼。自然，师爷的人缘算好了。只一点，师爷从来没在这里吃早饭。

传言半真半假，县太爷和师爷关系确实是好。不光他俩关系好，他们的公子，也是从小一起长起来的。县太爷的二公子叫贾维民，今年整10岁光景，大人们叫他小民。师爷的公子，是一脉香火，比小民大了两岁，叫甄仲，三岁还不识字，便得了一外号，叫愚仲。

愚仲自小便跟着父亲去衙门上差，十二岁的小孩，正是天真可爱的年纪，甚是得衙门里差人们的喜爱。愚仲和小民是衙门里唯一一对年龄相近的孩子，所以自小他们就一块长起来的。

私塾里的小孩淘气，有一次小民功课没有做完，被先生打了手心。下了学被其他几个孩子窃笑了几声。贾二少爷能受得了这个？和愚仲两个人把那个带头笑话的孩子挤到了胡同口，上手就是一拳头。愚仲脑子不灵光，天生力气倒是蛮大，给小民帮锤，打掉了那人一颗牙齿。被打的孩子捂着嘴，跑回家，告诉了父母。他的父母也是大发雷霆，又把他拽过去打了一顿，叫骂道:“县太爷的公子你也敢笑，不要命了！明天去上学，给人赔个礼！”

经历此事，私塾里再也无有敢欺负这二人的了。小民和愚仲也自认为是过了命的交情，在学校后山买了香，叩了头，道无缘同生，惟愿同死。亦是如此，二人更是走路面朝天，不可一世。师爷听说二人拜了把子，摸着愚仲的脑袋大笑道:“我儿自是有出息的。”当晚还多饮了两盅酒。

夏天被槐树上的知了撕破了。槐树下，三五成群的男子，穿着粗布汗衫，摇着蒲扇，哀呼这太阳非要了大家的命。亏了有这课槐树，救万民于水火。

槐树成阴，夏日正盛。

衙门门口，小民往街摊上大大方方地排出了六枚大钱:“老板，来两碗冰酸梅汤！”小贩用布衫尾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赔笑道:“怎敢收二少爷的银子？爱喝常来，就是给了小人脸了。”这酸梅汤是小民请愚仲喝的，因为小民要随父进京，要数月方归。这算是二兄弟离别的一顿食。

小民离开乌有县的时候，夏日聒噪。回来时，槐树的叶都快掉光了。

天微微凉，小民跑着到师爷家砸门，师爷也很客气地把小民让了进来。小民来，是为了给愚仲看自己的新大褂的。这大褂，纯红绸织成，瑞福祥的料子，京城最好的裁缝亲自给二少爷量的尺寸。更晃眼是那九枚鎏金黄的扣子，这叫九子扣。仔细看，每颗扣子花纹都不同，乃龙之九子。最头上饕鬄，最尾端貔貅。各个栩栩如生，像是要奈不住扣子的尺寸，蹦将出来一样。这件褂子是宰相大人亲自吩咐管家，做给小民的。因为小民生得可爱，还因为他父亲，县太爷今年业绩很好，宰相很满意。

愚仲自小没出过乌有县城，哪见过这等宝贝，眼睛都直了，盯着那鎏金黄的扣子就不放眼了。小民见了他三声，他才回过神来。小民一脸骄傲，拍着胸脯:“怎么样？这件褂子穿上精神吧？”愚仲有点失身，略显心不在焉:“何止精神，比那骄阳还蛰眼。”

一晃午时已过，小民起身要回家吃饭了。与愚仲告别，走到门口师爷叫住他，让他在这吃饭。小民一边说不用一边跑着，都被门槛拌了一个大马趴。师爷惊慌失措，立刻把小民扶起来，连声问没事吧。小民拍拍身上的土，赔笑说无碍。

下午小民正要小憩的时候，脱衣服发现，自己大褂的那颗貔貅扣不见了。大惊失色，在屋里着急乱转。转念一想，由惊慌转为愤怒，摔门冲着师爷家就去了。

一阵砸门声惊起了正在午睡的师爷媳妇，开门见来人是小民，便问所谓何事。小民也是客气道没事，只是来找愚仲。师爷媳妇便将小民让进了大门。

小民进到愚仲的房间，一把拽起了正在午睡的愚仲:“你个遭瘟的下人！亏我往日对你不薄，你净做出这等下作腌臜事来！”

愚仲睡眼未醒，被这一骂惊出了一身汗:“怎么了？我做什么了？”

小民看他还装作不知道，怒气一下子冲上了头:“你不知道？我今天让你知道知道！”说着抄起床边的短筒靴狠狠地扇到了愚仲脸上。都是半大小伙子，血气方刚，谁能受得了这个？愚仲的那个木讷劲上来了，狠狠一脚把小民踹到了门口。小民本就没有愚仲力气大，这一下更是恼羞成怒，上去就和愚仲厮打起来。一边打一边喊:“下人孩子！说！你把你爷爷的东西藏哪去了？”愚仲也是怒火上头，扭着胳膊就把小民的头按到了桌子上。县太爷家的二公子哪里受得了？破口大骂:“我家养的狗崽子！我要让你爹和你一起跪在我面前磕头！”愚仲目能射火，拽着他的头发就往桌子上磕。小民手胡乱摸着，抄起了桌上的烛台，烛台上面有插蜡烛的针尖。小民慌不择地反手一刺，这一刺可要紧，正插进愚仲的右眼窝里。愚仲倒地捂眼抢命般哀嚎。小民也慌了神了，捂着嘴不让他叫，可这哪能管的住，小民心一横，把烛台对着他的喉结刺了下去……愚仲倒是不叫了，嗓子眼咕噜咕噜了几声，没了声音。死了。

小民也吓坏了，烛台一扔，破门往家跑。那一手，一脸，一身血红引得路人惊恐不已。有一个小姑娘吓哭了出来，她的母亲赶紧捂住了她的嘴:“不要命了！这是县太爷的公子！再喊把你卖了！”

小民回家把事情原委告诉了父亲，县太爷大人不紧不慢抿了一口碧螺春，问到:“那扣子找到了没啊？”小民有些惊讶:“没有，父亲大人。”县太爷显得有些不耐烦了，皱皱眉头:“混账下人，当真拿了我家玩意！”转头对小民说:“天色不早了，早些休息去吧。你过来把今天的功课拿去。”小民怯怯地走到父亲旁边，伸手去够那个作业簿。县太爷抓起桌上的砚台，甩手砸到了小民的额头。砚台落地，碎了一屋墨汁味道。小民赶紧捂着额头，跪地嚎啕大哭。县太爷摸摸他的头:“民儿啊，无碍。死了一个下人嘛，不用如此激动。记住，你的额头是那贼人死不认账砸的，你是正当防卫。记住了没？”小民点点头。县长捻须:“下去吧，包扎一下。”小民捂头退下。

县太爷把儿子送到门口，回身看到那个随着自己和圣贤书许多年的碎砚台，暗暗咋舌:“可惜了，一块好砚。”

一夜无月，槐树下那家的哭喊一夜未停。可能因为声音太大，槐树掉了最后一片叶子。

第二天师爷决心，去州府衙门状告乌有县县长贾仁义，贪赃枉法，搜刮民脂民膏，纵子行凶。师爷留着衙门近十年的黑账，绝对可以扳倒这个县太爷！师爷家的事一夜间传遍了整个乌有县，四下邻里大有忿忿不平者，再加上师爷平时的点头之交不少，这些人都表示力挺师爷到底。

就这样一行人来到了子虚州府衙门，砸响了衙门里多年未响的那架鸣冤大鼓。

知府大人高坐殿堂之上，头上高悬“正大光明”。

师爷表明身份，阐述整案，两眼通红，牙关紧咬。请青天大老爷替天行道，并奉上了乌有县县衙近十年的账目，说县老爷贪赃枉法，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知府大人着人拿了那账本，近看端详，表示此事定当严办，让师爷一行人先回去等信。

师爷刚走出州府衙门，乌有县县太爷贾仁义便从州府衙门的后侧探头对知府大人招招手:“怎么这么久，菜都凉了。”知府大人哈哈大笑:“师爷果然能言善辩，好口才！”

果不其然，判决结果下来了。乌有县县衙知府甄曲巧舌如簧，污蔑当朝正七品官员，其子行龌龊之事，罪无可恕。但谅其子已伏诛，从轻处置，判师爷一家西北充军，没收家产。

判决下来之后，四下邻里十分不平，甚至伐了那棵近百年的大槐树，以示冤屈。但上意难违，师爷一家还是被押解出城。

转眼又是一年夏天，邻居们仿佛找不到避暑的大树了，才会有一两人突然想起师爷这家子事，扇子一扇，哈哈一笑。

这处大宅子，改了主人了，姓张，是县衙的新师爷。传闻新师爷和县太爷交情匪浅，甚至还有人说县太爷和新师爷还在这个宅子里喝过几次酒呢。

早餐摊每天还在这摆，新师爷每天和路人打招呼，点头，偶尔也会在这里用早点。大家也都觉得新师爷人好，人缘好。有个来买油条的西街车夫，掉了两文钱，低头拾的时候发现台阶旁边有一颗鎏金黄的纽扣。这个扣子漂亮啊，上面的龙子貔貅雕刻栩栩如生。车夫将它拾了起来，装进口袋。心想他的女儿一定会喜欢这个扣子的。

那棵冲天的大树，被一家客栈拉走了，再走两个胡同就能看见，挂着“洗浴”的布旗，在接口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