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海边的脚印(下)
我和楠是队伍里最小的,两个小屁孩都很贪玩,常常把正事丢在一边,到海沟里玩玩水,在泥滩里抓小鱼什么的。有时候贪玩起来,我随手把蚝具和篮子往旁边一丢,只顾玩水,待潮水一涨,蚝具不见了踪影,只剩个空空的篮子浮在岸边。姐姐知道后,一边生气地数落我的不是,一边在水里替我摸寻着蚝具,找回来便就此作罢,找不回来则免不了受上几顿责骂。
因为蚝具是从伯父家借来的,若不按时还回去,伯母就该不满了,下回想借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在那个缺钱的年代,打造一副完整的蚝具要花上二十元左右,这对大人而言是一笔足够全家吃上三四天的菜钱。而对普通人家的孩子来说,则是一笔巨款,他一年的零花钱可能都没有这么多。
到海沟里玩水是一件挺危险的事情,我不会游泳,也不知海沟的深浅,因此在里头喝过不少海水,那味道与咸鱼相差无几。捉小鱼倒是一件安全且又不费劲的趣事。泥滩里有一种小鱼,表皮是黑色的,鼓着嘴,肚子很胖,呆头呆脑的,总是一动不动地卧在一个地方,随手可捡。我们的方言里叫它“亚哥”,这个名称后来成了我的绰号,成为了一个被取笑的符号。
每每我想偷懒的时候,便拖着一身泥走到楠的面前,一副很累的样子,怂恿她去玩水,两人经常玩闹得都忘了时间。而当姐姐们回过头来,四处张望,不见我俩的人影,有些慌了,大声叫唤我们。这个时候,听到姐姐们的叫唤,我们不得不从水里出来,浑身湿透地赶到姐姐们跟前,往往会被训了一通,然后跟在姐姐们的后头,两人又开始嬉戏打闹着回家。
现在想来,我感到有些后怕,那片大海曾淹没过许多孩子,如我那般贪玩的小孩。成年后的我,不时会做这样的一个梦。傍晚涨潮的时候,姐姐们四处找我,我还泡在沟里玩水,楠跑过来叫我赶紧过去,说是再晚点水深了就回不了家了。我极不情愿地跟着楠走了,姐姐们顾不上责备我,赶着回去,我呆头呆脑地跟在她们的后头。潮水愈涨愈高了,我们被另一条沟挡住了去路,姐姐们拉着我的手一起趟过深沟。
水渐渐地深起来,从我的膝盖漫到了肚脐,又从肚脐淹到了我的胸口,我害怕地不敢往前走了。两个姐姐拉紧我的手,催促我快点走,我只得继续前行。那冰冷的海水渐渐淹上我的脖子来,流动着的海水不时泛上来,直逼我的下巴,我踮起脚尖来走,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那条沟似乎很长,我走了好久,海水打在我的嘴巴上,咸咸的味道涌进来。我吐了一口唾沫,终于忍不住掉出了眼泪,但没有哭出声来,也许是怕姐姐们嘲笑吧。
那一条沟似乎比两个独木桥还难走过去,我的恐惧如那水沟般,愈来愈深,我终于意识到——水可不会一直都是那么好玩的东西。过了那条沟,我急忙把鞋子脱了倒出里面的海水,拧了拧身上湿透的衣服。寒冷向我袭来,我的手脚颤抖着,楠问我为什么我的嘴唇是紫色的,我说好冷,好冷啊。
其实那不只是一个梦,它原本就发生过,就在那片海滩上,发生在当年那个贪玩的孩子身上。不仅是我,几乎每一个在海边长大的孩子都有一个噩梦遗落在那片大海上。
楠的噩梦与我有关,由于两人的贪玩,楠把她的蚝具给弄丢了,篮子里的蚝肉撒了一半,打水漂了,剩下的占不到整个篮子的四分之一。找蚝具的时候,她还被水底残留着蚝壳的石头给刮伤了手指,云姐见了非但不安慰她,还一个劲儿不停地指责她,骂她又笨又蠢。回家的路上,云姐在走在前边一路骂着,楠在后边一路哭着,很是伤心。那般模样,和被姐姐责骂的我一样。那个时候,我总觉得,天下的姐姐都是讨厌妹妹的,永远都是别人家的姐姐好。
晓婷的噩梦与性命攸关,那是个火热的夏日,赶在中午的时刻,我们到海滩去打蚝。正准备下泥滩的时候,晓婷突然晕倒在地。一众人都慌了,两个姐姐扶起她,拍打着她的脸和手脚,我在一旁放大嗓门直喊着她的名字,可人就是叫不醒。一个路过的老大爷走过来,叫我们散开些,掐住她的人中,拿起拖鞋揉她的额头,叫我继续大声喊她。
在老大爷的掐揉下和我的鬼哭狼嚎声中,晓婷可算是醒了过来,老大爷说她是中了暑,叫她赶紧回家歇着。随后,我们拦下一辆摩托车,让一位中年大叔顺路送她回家去了。不久之后,晓婷的母亲打听到那老大爷的住处,亲自登门道谢,并封了一个大红包给那老大爷。她母亲也给我封了一个小红包,说是我也帮了大忙。到手的小红包,很快就变成了好吃的雪糕。
萍姐的噩梦更为凶险。那一回我们去得太早,潮水还未退去,一行人到十四门关去。十四门关是一排巨大的水闸,大概是因为有十四个闸口而得名。周边有许多大石头,石头上也长着蚝,不过那里的水很深,大人们反复叮嘱我们少到那边去。到了十四门关,云姐扔个石头下去试试水深,声音果然很沉,我们只好往更远的水浅一些的地方去。不料在路上遇到了三只恶狗,那三只大狗从一个木房子后窜出来,狂叫几声后朝我们追来,我们吓得拼命往回跑。
萍姐跑得不慢,可她吓得把蚝具落地上了,慌乱中俯身去捡,跑在最前面的一只凶狠的狗向她扑过去,在她的腿上抓出一个血印来。幸亏有人在木房子那边厉声呵斥了那三只恶狗,它们才停止了攻击,悠然地踱回房子里去。我们不敢逗留,狼狈地跑回家去。
回到家里,母亲一见那血印吓得直哆嗦,急急忙忙寻来药草,给萍姐擦了又敷,敷了又洗,洗了再敷,把萍姐折腾了一阵。直到伤痕渐渐淡去,母亲才放下心来。然则萍姐那颗惊慌的心却还是悬着的,她很害怕某天会突发狂犬病,导致性命堪忧。自此后,我们再不敢到十四门关那附近去了。
打蚝的生涯在我离开家,到县上的中学去读书之后,便结束了。时至今日,我再沿着田野走向那条捷径,已不见路在何方,一些养殖场被填了,往日的堤坝,不知变成了通往何处的新道路,走不到独木桥那边去了。
没了捷径,唯有走大道了。沿着水泥大道走上四五十分钟,总算见到了大海,却换了一副面貌,崭新地呈现在我眼前。部分泥滩被沙子给填了,礁石也被填了,开出一个宽阔些的路面来供车辆停放。海上连接着的船房,已不见所踪,几只破船翻过来躺在岸边,颇有一番残垣断壁的视感。
我再也找不回记忆里熟悉的那片海滩,以及在泥滩上打蚝的那群人了。
(未完,待续…)
图片来自图品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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