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时候,现代医学也不能明确解释很多疾病的由来,那些似是而非的推理大部分时候似乎也只是猜测而已。在医院,医生面对患者,两人露出同样困惑的表情,他们在医学院学到的知识似乎并不能非常贴切地处理每个病人的情况。他们问得很少,只是按流程开药开刀。治疗之后的结果到底怎样,只能交给天意。病人则问得很多,想要知道的太多,试图得到一个非常确定的答案。手术之前必须签字的那一叠厚厚的通知书让人恐惧且丧气。因为那是TA此生有且仅有的一具肉体。医生不是上帝,绝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也是茫然无知的,怎么能给别人一个确定的答案呢?针对人类的身体,目前仍然有很多无法治疗解决不了的疾病,甚至我们根本无法解释它的成因。看得见摸得着的肉体上的疾病要想治愈尚且如此困难,更遑论虚无缥缈的精神疾病呢?
网红博主林毛毛曾经在自己的微博中聊过产后抑郁(现在产后抑郁的发病率越来越高,我认为既有妇女的身体逐渐得到重视这个原因——毕竟之前的妇女身体只算是生育工具,用坏了就换,同时也和现代社会的家庭和个人原子化越发严重有关,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测,不过哪一个科学观点不是从猜测开始呢)。林毛毛的观点非常有趣,她觉得女人之所以会产后抑郁,是因为女人找了个丑老公,生了个丑孩子,本以为可以借子邀功,结果,男人看到这个丑孩子,一肚子气,再也不回家,同时,对别的家庭成员虐待这个女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女人天天看到丑孩子也不得劲,毕竟,人人都喜欢美好的事物,久而久之,这位新手母亲就抑郁了。
这些论断是否正确有待讨论,不过,她确实用非常简洁又生动的话语明确地指出了新手母亲所面临的困境。即使老公帅,婴儿美,新手母亲在现代社会原子化的小家庭中依然严重缺乏支持,不仅是在家务劳动这种“劳力”的地方缺乏支持,同时,年轻女性在初次生育的时候,身边有生育经验的女人太少了,即使有,样本也过于单一,这个单一的样本对于自己没有经历过的苦痛一向是缺乏同情心的,大部分人确实只能共情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尤其是在苦难这一方面。中国人对生育话题有耻感,很多问题宁愿自己忍着也不愿意声张,而不声张就肯定无法得到帮助,受困于这几点,新手母亲在“劳心”这一方面也是严重缺乏支持的。
即使是在网络发达,信息传播速度极快的现代社会,很多年轻女人面对的困境和压迫依然和几千年前的小脚女人们没什么太大的不同。她是被懵懵懂懂地骗进了婚姻,更是在茫然无知缺乏支持的情况下生育了第一个孩子。当孩子诞下之后,她才第一次惊觉自己的身体并不完全属于自己,在小家庭中,自己竟是唯一一个要为新生命负全责的人,而身边竟然找不到一群经验丰富的女性来帮助自己渡过难关,哪怕只需要她们提供情绪上的支持。那些被分隔在一个个父权制小家庭中的有经验的妇女对生育话题讳莫如深,巴不得年轻女性受更多的苦,以此来证明自己以前所受的苦是有价值的。甚至有可能全家人都是绊脚石,在每一个问题上都对新手母亲指指点点。在一座被称之为“家”的牢笼中,一个女人在身心俱疲孤立无援且求助无门的情况下,不崩溃才怪。这种情况,我们叫它叫产后抑郁。
现代医学拼命论证产后抑郁这种东西主要是产后内分泌失调,好好调理,按疗程吃药就好了,而关于抑郁多发和社会结构,家庭结构的关系的讨论则非常罕见,似乎那是牢不可破不可改变的东西。
有的人说,抑郁症主要是遗传的,不管社会怎么变,这帮家伙该抑郁还是会抑郁的,这就是命!我不禁要问,真是如此吗?我之前在聊到妇女拐卖这个问题时分析过,如果你承认一个内分泌完全正常的大活人在那种状况下会被折磨成一个彻底的疯子,那么你将不得不承认小家庭中的新手母亲或许一直都是个完全正常的普通人,只是外在环境将她折磨至此,如果换个环境,即使不吃药,她也能顺利度过产后比较艰难的一段日子。只要外在环境将一个正常人折磨至疯这种可能性存在,我们就绝不能说产后抑郁肯定只是某个家庭某个女人自身内在的问题。
女权主义者们想象了一种母系社会的家庭如何应对这种情况的场景。这里我只引用生育相关的场景,母系社会的相关研究和讨论非常多,请自行查阅相关论文。在家族内的某位新手母亲生育了子女之后,她身边环绕着大量有生育经验的姊妹,她们会照顾她,指导她,大家还可以聚在一起尽情讨论生育相关的各种话题。在全女的家族里,生育只是正常的生理状况,没什么可羞耻的。对健康的身体的正常的生理活动的耻感毫无疑问都是被灌输的。在尽情讨论且明确知道自己的感受并不特殊也不奇怪之后,在知道了大部分姊妹都会有这样的心路历程之后,女人们的内心会逐渐恢复平静——这也是结社的价值之一,让人们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孤独。
退一万步讲,在这个全女家族中,别的女人即使选择不帮助这个新手母亲,也绝对没有理由去害她,指责她,伤害或者抢夺她的孩子——这件事在父权家庭中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同时,别的母亲会物伤其类,你身上的那些痛也曾痛在我身上,在小事上的共情会加深人们之间的理解和联接。一位母亲,一个孩子,她们都是家族力量的一部分。
在上面这个场景中,新手母亲无论在“劳力”还是“劳心”方面都会得到极大的支持,尤其是“我的想法和行为不会轻易被指责”“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身边的人不会轻易夺走”这两者会给刚刚生育的女性以极大的安全感。我们还可以设想一个更极端的场景,如果这位母亲之后因意外或者疾病不幸去世,孩子尚年幼,这个孩子,是在父权社会的小家庭中由父亲抚养照顾还是在母系社会大家族中由外婆姨妈们抚养照顾生活得更好的概率更高呢?我相信已经成年并经历了数年生活拷打的大家心里都会有自己的答案。
我认为,对这个年幼的孩子而言,在母系社会大家族中由外婆姨妈们抚养照顾毫无疑问会生活得更好,被遗弃的概率更低。逻辑如此顺畅,几乎是完全不需要思考就能得出的答案。哺乳动物亿万年来都是由一只母兽或一群母兽一起照顾的,幼崽要和母亲或者有母亲形象的人们生活在一起几乎就是本能了,已经刻在DNA里了。
但是,众所周知,这样的乌托邦在人类现代社会中并不存在,目前也看不到未来会存在的可能性。很神奇是吧,一个完全不存在的场景竟然在逻辑上是完全合理的!这种合理的场景的存在有可能是治愈现代产后抑郁症的一剂良药,甚至可能是唯一的解药,但它不能存在。清楚的,明白的,符合逻辑的东西不能存在,甚至用尽办法阻止人们去思考它的存在,到底是人病了,还是社会病了?一个受不了逻辑混乱世间混沌的女人倒下了,病的就一定是这个倒下的人吗?我想起了长期服用“冷香丸” 的薛宝钗,多么可悲啊,在封建大家庭中,青春活力的女孩子居然要使用药物来压制自己作为人的本能,在那种地方,槁木死灰的傀儡才是一个正常人。显然,我们并不能说一个抑郁症患者是疯子,因为他们的行为并没有背离理性,不如说是,偶尔太过理性了。
为什么通常情况下抑郁症总是反复发作,无论多么先进的药物也只能压制一时?问起其发作的原因,医生也只是语焉不详地说自己不知道,各大医学院还在研究中,病人老老实实按疗程吃药就行了;问起此种药物的疗效到底怎样,医生告知病人应该有效,如果这种药物无效,下次就换另一种药,直到它起效。我们现在就是这样治疗抑郁症的。
处在一个压抑人性的扭曲的权力结构中——这样的权力结构其中的代表就是小家庭,人们的正当需求被压制了,同时,这些正当需求还被判断为不合理的,产生这些需求的人应该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从而污名化这些再正常不过的人们。因为,如果这些抑郁者们是正确的,难道是社会错了?当人性被彻底扭曲之后,人们失去了天然应有的逻辑能力,进而无法判断对错,大脑也不能正确评估自己所处的状况,甚至连最基本的肉体健康都保护不了了。在一片混沌之中,受到侵害的心灵很快就会被名为“绝望”的魔鬼吞噬,找不到出路的人们要么疯癫,要么自杀。
当我们理解了产后抑郁这种结构性抑郁之后,我们也不难对其他的一些常见的心理问题做出自己的判断。绝大部分这样的问题,求助心理医生也只能得到暂时的帮助,这一点,和医生本人的水平并没有关系,我相信这是一个全世界都需要面对的难题——在如何不触碰疾病的核心起源的情况下治愈疾病?或者说,这些疾病并不是没有解,而是人们无法达到那个解,甚至需要向病人隐藏那个解的存在。作为社会结构的产物,抑郁症本身就不是什么疾病,而是现代社会的正常组成部分。如果抑郁症的存在本身就是正常的,那么它所引起的一系列自杀或反社会的举动就是正常的,这就是维持现代社会的稳定需要付出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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