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 ——鲁迅《祝福》
今天是谷雨,雨润万物细无声,Z城很合时宜地下了场小雨。
女人是八点开始哭的。
哭声撕心裂肺,从楼道穿进办公室,像是一盆凉水浇到头上,让众人从周末加班的疲倦和尚未消散的睡意中瞬间清醒。
十足好奇、三分疑惑、和一丝关切驱使众人离开座位,出门查看。
只有我呆呆坐着不动,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脑子里瞬间回忆起鲁迅关于祥林嫂命运预测的话。
众人来回三趟,信息在奔走中传递。
第一趟:“人哭的说不出话来,不清楚什么事”
第二趟:“听说是家里出事了。”
第三趟:“确实家里出事了,她丈夫死了。”
往日这个时间本该沉寂的办公室热络起来,故事的轮廓也在众人的闲言碎语中拼凑起来。
男人和女人来自安徽,家里有一个闺女,几年前嫁到Z城,夫妻二人也搬到这里,双双来到公司,应聘了保洁工作。世间常见父母为子女漂泊,却鲜有子女愿意为父母留守,“故土难离”只是父母在考量介入子女生活有无影响时的一个选择性借口。
女人的工作区域限于办公室,男人则负责面积更大的外围。两人工作的地方仅一墙之隔,如今女人站在屋内,透过玻璃墙面,再也看不到外面那个熟悉的身影了。
男人高且瘦,四十多岁,勤快的如同不愿停下来的机器,干活的时候脸上总挂着微笑,操着蹩脚的普通话,讲话时轻声细语,话不多,说的最多的词是“谢谢。”
女人除了性别外貌不同,其余方面都像极了她丈夫。他们身上有太多的共同点,我本该猜到他们是夫妻,但直到今天才知道。
男人死在了安徽老家,什么原因不清楚,唯一可知的是,两人昨晚还通过电话,男人说过几天要回来上班,今天早上女人接到一通电话,不过打来电话的是老家人,告知男人死了。
有一种死亡的痛苦之处在于,你能想到明天可以看见他,和他一起工作,一起上下班,一起吃饭,共枕而眠,唯独想不到你突然就见不到他了。寂寞死灰人丧偶,这种意外的无情之处在于,不给人一丝缓冲和准备的余地,难怪女人哭的如此肝肠寸断。
领导打电话叫来了保洁的领班,几个人安慰好久,带女人离开现场。
办公室里众人开始议论起来,做起了对男人死亡原因的猜想,每个猜想背后都有自己有力的论证,每个人都化身福尔摩斯。一番没有意义和结果的讨论以一声感慨世事无常的叹息结束,这个叹息我见过,是听完“阿毛的故事”后那种满足的叹息。
十几分钟后,办公室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我突然想起最近一次和男人的对话。上个月末的一天,我上楼发现电梯出故障了,只好爬楼梯,在四楼的拐角处遇到了男人,他正在用拖把拖台阶。
“你好,这里的扶手少了两栏,有个缺口,应该给领导建议修理一下。”男人的普通话口音太重。
“人从那掉不下去,不要紧。”我解释道。
“大人是掉不下去,万一有小孩呢?”他很执著。
小孩?这是公司,谁家小孩没事跑到这来,你管那个干嘛,又不归你负责,再说公司又不会给你加工资,何必操这个心.....我想了一大堆反驳他的理由,看着他眼里的认真劲,我放弃了。
“好吧,我给领导说说。”我匆匆上楼了。
“谢谢。”背后又是那句耳朵都能听出茧的词。
有人说,时代的一粒灰,是落到个人头上的一座山。可是没人希望别人因为自己的遭遇发出人世无常的感叹,而我们却乐于从别人的遭遇里获得感叹的满足。就像我们不会关心灰尘有多少,只要不落到自己身上就行。
嗟余只影系人间,这个女人定然无法在这个公司继续工作了,她接受不了以后要在没有丈夫的环境中工作的事实,当她在清扫的时候,可能任何一个角落和层台阶都会让她想起丈夫,痛苦流涕。
这个家庭也注定要破碎了,没有女人的男人就像没有故乡的浪子,许巍肯定深谙这点,所以才能唱出“你在我的心里永远是故乡”这样的歌曲,而没有男人的女人就像暴风雨中的孤港,再也看不到日出海面的景象。
到了下午,Z城的雨已经停了,夕阳透过窗户斑驳在地上,照的不锈钢扶手闪闪发光。谷雨过后,寒潮将彻底结束,炎热的夏天即将到来,而这个女人和这个家庭的凛冬才刚刚开始。
下班的时候,我没有乘电梯,而是选择下楼梯。四楼的拐角处,那个缺口已经修好,我驻足片刻,眼前浮现男人的模样:那是在公司的年会上,男人被评为“先进员工”,站在台上领奖的他,笑容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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