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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感来源《虫师》,是之前1k字版本的拓展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
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
几千年前的人说,这个世界是靠着“道”的法则运行着的。“道”是这个世界至高的规律,是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初始;若将这世间万物比作一棵树上不同的枝桠,那“道”便是滋养这棵大树的根须。
有那么一些人,收到尘世的污染较少,便可以轻松地和这“大树”的“根”链接。这样的人,人们尊称为“寻道者”。他们隐居在这个世界上,千年以来,由师长传给徒孙,代代相传……
一、狐
蚕不语的院门是被一个青年敲开的。
青年是来拜托他的——他的哥哥似乎出了问题。
这青年的哥哥好赌,赌得自己身无分文,下了村子躲难,那天跟着村里的猎户出门,随后就被抬回来了。看了医院也看不好,老人们说是被妖怪迷了,所以才来找蚕不语——来找这位可以和“道”通灵的“寻道者”。
蚕不语跟着青年去了家里,青年的哥哥就在床上躺着。面色青紫,昏迷着。
“没什么大碍,也不是什么妖怪。他做了破坏了道法的事,自然就伤了身体。”蚕不语从随身包裹里拿出一个药丸——被纸包裹着:“温水服下,当晚就好。”
出了青年的家,蚕不语向着林子走去。每当有人破坏了道法,他就要回到那被破坏的一处去。去和“道”一起修复道法的损坏。
村子里外不时会有人因为各种原因破坏道法,已是常事。蚕不语进了林子,走了半刻钟,便看到了那个被破坏的痕迹——一具被藏起来的狐尸,已经怀了身子。
看到狐尸的那一刻,蚕不语身边草丛一阵躁动,一只大着肚子的红狐来到了他的面前,像是死狐的灵魂。但他知道,这便是“道”——这股自天地诞生之初就存在的灵气的化身。
红狐的双眼放着金光,说着人的语言——只有他能听到。那声音像是从红狐的身体里传出来的。
“告诉那家人,不管什么原因——破坏了道法的人,就不能再靠近林子了。”红狐向蚕不语说道:
“再靠近林子,他会死。”
他应了红狐的警告,传话给了那家人。可到了半夜,那家人还是敲开了他的门——青年的哥哥还是跑出去了。
他摆了摆手,闭上了院门。那人已经没有值得救助的必要了,他会因为自己的贪婪而受到道的惩罚。当晚的梦境里,他便看到那只红狐化作一道光包裹着那个男人,渐渐消失了。
那家人果真在怀孕狐尸的身边找到了男人的尸体。悲痛过后,青年又一次拜访了蚕不语,并且递了一部手机上去,是从他哥哥身上找到的。
打开手机,蚕不语看到了一大段未读的消息,很明确地辨认出,是一个女孩发给他的。通过两个人前面的对话,蚕不语明白了这个男人最近发生的事情。
正如他的弟弟所说,这个男人年轻时不学无术,不知道从哪里学得了赌注的恶习,惹上了那些蛰伏于社会阴影下的人,一家人没有办法,逃出了城,回到了曾经祖辈们住着的村子里,和村里的猎户们一起靠打猎为生。
村里人有个规矩:幼兽不杀、病兽不杀、孕兽不杀、带崽的不杀、年老的不杀,两星期一猎,一种动物只猎杀一次。这是村子里自古传下来的规矩。
和男人一直交流的女孩,似乎是隔壁村子里的丫头。村与村之间偶尔会出现集会,两人似乎就是在那里认识的。从文字可以看出这个女孩温婉、知性的性格。因为曾经是个赌徒,男人并不受其他村女孩的待见,唯有这个知书达理的女孩愿意和他攀谈。从两人的对话中可以得知,女孩是唯一天真地相信赌瘾可戒的人。
两人从刚一见面的拘谨寒暄,到后面互相分享生活的点点滴滴。再到后面,男人有了什么不痛快的,都会分享给这个女孩,对方也会温柔地用文字拥抱着他。
渐渐地,两个人做出了结婚的决定。可女方的家长或许是有意刁难这个曾经的赌鬼,又或许深知那个猎户出身的村子的老规矩,认为那样的狩猎生涯终究会一生清贫。他们不愿让女儿过到那样的生活中去,于是定下了高额的彩礼。
男人的家庭支付不起这样的聘礼,可女孩已经成为了这个男人生活的全部——女孩的出现,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比赌博更好的感受,也让他做好了决定戒赌的决心。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够将那个女孩娶到自己身边。他必须要付得起那笔钱,这逼迫着他打破自己的界限,向一只怀孕的母狐出了手。
当他被蚕不语解救后,家里人向他说明了一切。但他依旧选择了破戒。手机的上的备忘录里,是他留下的一封遗书:
“我一定要娶到她,我一定要那笔钱;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得像个人,而不是赌鬼……爹、娘,我不孝。这笔钱你们留着,好好善待自己。弟弟还小,等大学毕业,还要走回大城市去奋斗……”
作为上次医好哥哥的感谢,青年给了蚕不语一些钱。随后,他告退了,只留下了蚕不语一个人站在门口。
蚕不语闭上房门,望着被自家围墙隔着的林子,点上了一只卷烟。回想着手机里看到的一切,他吐出了一大口烟雾。
“果真回去了……”
蚕不语自顾自地说道:
“即便是破坏了‘道法’的人,也终将会成为‘道法’的一环……”
……
——既如此,如何遵道守法?
——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全、全乃公、公乃天、天乃道。
二、画
在春天过了一半的时候,蚕不语收到一位中年男子的邀请,对方希望蚕不语去他家看看。
他家的儿子不知道怎么了,最近几天总是盯着餐桌正对面那张宣纸画看个不停——特别是吃饭的时候,一拿起饭碗,就像是被吸在了那张画上一样,在那里久久地坐一个小时,却不动一下筷子。
男人试过很多种方法。他拿下过那张画,可自那张画被拿下去之后,他家儿子便会整夜整夜地啼哭,哭声中掺杂着一个孩子想家时的那份悲凉;他也试过把用餐的地方换到家里的其他房间,可每到饭点,这孩子却总是坐回那张宣纸画前。就算把他抱回新的用餐地点,这孩子也依旧是一口不吃,双眼向着那张画的方向眺望着,等待着什么。
有些迷信的人就说,这男人家里进了东西。于是又是请仙师做法,又是请高僧超度,烟火鞭炮整整响闹了一个星期,仍是一点作用都没有。男人实在没办法了,正听到这附近有一位隐居着的“寻道者”,就请他来瞧瞧,终究是哪里出了问题。
蚕不语见到了他家的孩子,六七岁年纪的男孩,正应该是淘气没个限度的岁数。一般这个岁数的男孩子,不是爬山就是上树。可这孩子不淘不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张宣纸画的对面。
“这画是哪里来的?”蚕不语问道。
“是他妈妈画的。”男人回答。
“他妈妈呢?”
“……不在了。”
听到男人如此的说,蚕不语明白了。
“他妈妈是什么时候不在的?”蚕不语接着问道。
“大概三岁的时候吧。”男人继续回答着。
后面男人说的,和蚕不语猜测的差不多。这个画是男人的妻子画的,妻子是周边镇上下来的无名画家,在这小村子里找到了自己的创作田园,更是找到了她一生的挚爱。可是在他们的孩子三岁那年,一家三口在外面遭遇了意外。
在妻子和孩子之间,男人下意识地保护了孩子,就此和妻子天人两隔。
至此,这画便成了男人对妻子唯一的精神寄托。
了解核实了一切之后,蚕不语回到了林中,寻求“道”的指引。
道以画中人的样貌出现蚕不语的面前。它向蚕不语说明了那男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他家的“道法”缺了一环,这对他、对孩子都是不利的。他必须再为自己找一个妻子,为孩子找一个母亲。孩子年纪尚小,不能没有母亲的陪伴。
蚕不语将道给予他的指引向男人说了,可男人却回绝了他。
“孩子只会认那一个母亲的。”男人以这样的理由拒绝道:“况且是我没有保护好她。这样做,是对她的不负责。”
听到男人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蚕不语长叹一口气。他不愿苦口婆心劝导男人放下他已故的妻子,在为自己、为孩子成立一个新的家庭。他知道,一切自有定数,这个男人会有一天重新做出决定,为自己、为孩子重组自己的家庭的。
蚕不语打算回去了。可男人仍希望他在这里多留几日。蚕不语的村子离着这里有些距离,村镇之上本来通着巴士,可他却偏偏要骑着自行车走县道,整整走了一个下午。
男人觉得,就这样让蚕不语回去,未免太亏待他了。他要留蚕不语在村子里居住两三天。蚕不语也就跟着应下来了——他总感觉这是他要做的。
寻道者一族有一个规矩:万不可替代一个人做出他的抉择。男人既然决定了暂不成家,他这几天便没有再次劝说男人的权力。这几天他只是居住在男人家里,偶尔在村上看看。更多的,还是和男人在一起,聊着他家儿子的事情。
男人告诉他,这个孩子反常的状态,是最近才出现的。三岁那年母亲去世后,这孩子便一直和没事人一样正常的生活着。那画在男人的妻子画好的那一天就挂在这里了,一直挂到现在。在儿子不到两岁的时候,妻子曾和儿子说起过这幅画,她告诉尚不更事的小儿子:这是妈妈的作品——总有一天,妈妈会成为举国闻名的画家。
“我当时还和她开玩笑,说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理解的你的梦想。”回忆起这件事,男人越发地自责:“结果还不等孩子理解……唉……”
……
在寻道者离开的前夜,下了一场大雨。
那一夜电闪雷鸣。男人家是个老房子,为了防止渗水,把屋顶换了新瓦;雨水洗刷瓦片的声音很是悦耳。每当这样的雨夜,男人总会坐在门口喝一盅烧酒,不知道是为了应景抒情,还是简单为了暖身子。
那次,男人把蚕不语邀请了进来。
“先生,您离开我这里之后,是要回村里去,还是……?”
“万物皆有本,我也是有家的。若不回去,还要去哪里?”蚕不语笑答道。
“村子里的老人说,得了道的仙人高僧,都是自此云游四海,当个山水先生。路上遇到苦难,便原地救世;先生怎么不和他们一样?”
“都是故事罢了。”蚕不语回答道:“人和大树一样,都是有根的;要是离了根四处漂泊,就像那些风滚草一样,没有水土滋养,早早地就枯萎了。”
两人就这样聊着。到了深夜,两个人便带着醉意入睡了。直到第二天孩子的哭声把二人惊醒。慌忙一看,昨夜的雨水顺着瓦的缝隙留了下来,把那画布打湿了。用颜料画成的图画混成了一大团肮脏的色块。
“先生,这……怎么能这么巧?!”男人见到此景,一时哽咽。这是妻子留给他最珍贵的记忆,却被这雨水戏剧性地刷没了。
“道法无常……却也有常。”寻道者面向那一大团肮脏的图画,淡淡地回应道:
“如今你明白了?道法上的每一环,都不可被替代。”
……
寻道者相信,这是“道”给予男人最后的警告。至于这个男人是否还要沉浸在对过去的执念中,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作为寻道者的他,再无任何权利与义务去纠正、去提醒。
他记得,当男人送他出门时,屋子里的孩子还在不停地哭泣着:
“妈妈……妈妈……”
……
——既如此,何为“道法”?
——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三、树
马三打开了院门。门前站着的,是一位年不到三十的青年。
“您就是寻道者先生吧?”马三躬身把青年请进了院里:“他们都说您本事大,就请您瞧瞧看吧。”
这两天马三家的事业做得不好。先是儿子自这个月开始,在大城市的公司里频频受阻,最后一气之下辞职回到了村子里;老婆开了个小卖铺,可总是三天两头地遭贼。报警报了好几次,就连警察都有些不耐烦了,每次接到报案,准是马三家里丢了什么。就算找回来了,又会在后面被小偷偷去。
至于马三,他在家里开了个农家院。卖点烧烤,农家菜招揽客人。可最近生意也一直不好,前段日子客人还一车一车地来,这些天却见不上一个客人。
有些迷信的人说是他们家买卖开错了,惹上了脏东西。可马三这一家最不信邪乎的鬼怪之说,家里来过摆阵做法的,马三明着和他们客气,暗地里都拿斜眼瞟着他们,不把他们放在眼中。
这段时间,有人听说附近村子里有一个“寻道者”,说是和自然、道法一类的挂着钩。马三虽然心中不信,但也没听说过这一路仙客,也就把他请来了,想看看他能作出什么妖。
……
蚕不语骑了三天自行车,住了两晚上招待所,才走到这个村子里来。
他知道这个地方位置远,可蚕不语愿意来。这个村子有个蚕不语喜欢的习俗——人人家里都不立牌坊,都在院子里种着一棵大树。当哪家有人去世了,就去镇子上火化了。骨灰就撒在自家那棵大树的根上。
人们都将自己院子里的树当成院子里的主人翁。谁家的大树又粗又高,到了夏天叶子是油亮油亮的,人们就说那家人孝顺祖先。
蚕不语想着,一个如此尊崇先祖的村落,就算出了什么差错,也是很好解决的。
到了马三家里,蚕不语一眼便看出了马三家问题的所在:现在是盛夏,马三家那棵树的叶子却是带着卷边的黄绿色。整棵树的树皮又脆又干,拿手摸一下,树皮的木屑跟着向下掉。
“这树是怎么回事?”蚕不语带着些怒气问道。他了解这个村落的文化,这棵树就等同于这家人的先祖。现在它有了这样的颓势,也就是这家人不在将自家的先祖摆在首位了。
“这树啊……这树棵有说法了。”马三开始和他聊起树的来历:“自我太太太爷爷到来,就在这里栽下了树苗。代代照看着,可有年头了……”
“我问你为什么这棵树变成现在这样了?”蚕不语提高了音调,打断了马三的讲述。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怨气,马三只是悠然地点了一支烟。
“先生,你不知道,我们一家人每天忙的要死:儿子从城市里回来了,家里又得靠我们两个老家伙养着;现在这个年代,种地能赚几个钱?都让那些大老板包去啦!就得学着和他们一样,做买卖,当生意人。儿子又能就在村子里过一辈子——种地,能种出个什么出息?!迟早要回到城里去,我们两个老家伙不得再给他攒点钱?”
“至于您说的那棵树,”马三一指那棵大树:“早就没时间照顾啦。”
“你的问题就出自那里。”蚕不语说道:“家家以树为桥梁连接先祖,都以先祖为尊——连你们家也是,这本身也是道法的‘闭环’。到了你这里不管了,‘道法’自然就被破坏了,你也自然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把树照顾好,一切就都好了。”
蚕不语看到,马三嘴上终究是答应了,但也是敷衍着答应的。
能安嘱的都已经安嘱了。看到马三是这样的态度,蚕不语骑上了自行车,准备回到自己的村落中去。
刚刚骑到村口,一个年轻人叫住了他。根据年轻人所说的,此人正是马三的儿子。
马三儿子留住了蚕不语,寒暄般的问了一下家里的事情。他知道父亲请了一位像是风水先生一样的仙师。但从蚕不语的面色来看,父亲显然是没有听他的劝告。
蚕不语将他和马三说的,又复述给了马三儿子。
“那个老财迷就是这样啊——”马三儿子解释道,话中显然没有对父亲的尊敬:“他明面说着让我进城打拼,不还是希望我和那些城里来的有钱人一样,手握金银万贯,将来把他们也接进城里去。”
“我爷爷走的时候,这个人就根本没把我爷爷的骨灰洒在树上——他还在琢磨他那个农家院呢!家里人问他为什么不这么做。你猜他怎么说?他说,要是让外来的客人知道这树上撒着骨灰,就没人愿意来了——他害怕晦气!”
当得知蚕不语仅仅是在马三家里转了一圈就走后,年轻人更是拦住了他:
“先生,那老抠门的请您来,不赏顿酒就算了,家里开着农家院,怎么着也得炒个鸡蛋给你吧——?您先别走了,我代替那老头请您一顿。”
蚕不语倒是乐意留下,早走一阵晚走一阵倒不是什么事。他认为这年轻人留下他,一定是他自己的安排。既然如此,就不拗着它,不如留下来看看会发生什么。
酒过几旬,这年轻人也说起了家里的事情。三十年前,马三也曾有进到城里的想法,当时的马三父亲并不建议他如此去做,拗不过父亲的马三最终留在了村里,这使得他错失了致富的捷径。而同时期进城的村民返乡后,学到了大城市的致富本领,又成了所谓“带领大家致富的标兵”。
他们的父母聊起那些人,无不是赞叹与羡慕。马三便对此记忆在心,直到马三儿子出生,他便竭尽所有,要让儿子出到村子外面去,成为那群人口中的“成功者”。
马三儿子便跟着父亲的愿望进城了。进城后的他,才发现大城市并非父亲预想中的那样美好,一些企业的管理者只顾着企业的利益,将员工——特别是像马三儿子这样初来乍到的底层员工当作了用完即丢的工具。在这样的企业内工作的马三儿子最终想到了家乡,他不希望再在大城市受累,想回到家乡去。
“上小学那会儿,全村只有一辆大面包当校车。可即使那样,也没有人想着坐着那辆大面包走出去。”
马三儿子有些喝多了,也顾不得蚕不语的存在,自顾自地说着:
“我爷爷总说,把家里那棵树养好,自己也就好了。不只是我爷爷这样说,那些村子里上了年纪的人也都这样说……”
和马三儿子喝完了酒,已经入了夜。蚕不语想着,就这样让他一人醉醺醺地回去也不太好,不如也就在这村子里留一夜,第二天正式和马三一家告别。
等到第二天天刚发亮,蚕不语就来到了马三家门前。隔着院子,蚕不语看到了那令他自己都惊诧的一幕。
马三家那棵原本要枯死的树,正在挣扎般地开着新花。照理说已经过了花期,可那棵树上朱紫色的花依旧显眼地挂在树杈上。
马三家里有了动静,有人走到院子里开了门。却没有人看到那棵枯树上刺眼的朱紫色花朵。
唯有蚕不语真切切地看到了——那份紫色如此绚艳,一朵接着一朵,在枯槁的树杈上绽放着……
……
——既如此,何为“善”?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四、轿
很久很久,蚕不语没有做过如此真实的噩梦。
他梦到自己就像往日那样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望着天空中的浮云发呆,将自己嘴里的烟圈一圈一圈地吐上蓝天。
院门又一次被敲响了,他知道,又有人需要他做些什么。如果没有什么需要他做的,他的院子就永远是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人在此。
平日里他上到村里集市,也就和村民们是点头交情,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个自称和“道”相通的青年平日里不愿和任何人交谈,索性没人主动联系他,就让他一个人那样孤独着。
打开院门,面前一顶朱红色的轿子停在蚕不语面前。
蚕不语立刻皱起了眉头。即便是现在出嫁的新娘,也不会再乘坐这种代表了一百年前文化的产物。那耀眼的红色过分的浓艳,让这位寻道者都有些不寒而栗。他不知道,这是否是某人给他的恶作剧,亦或是不经意间树下的敌人给予他的警告。
当他看到轿上那厚重的帘子时,那股刺骨的冰冷感越发深入了他的脊髓。他明显能感受到,那轿子里坐着的人,与他相干。
自己明明是不惹人间烟尘的寻道者,就更别提那些儿女情长的情缘。但现在这顶与自己有密切关系轿子就这样现实地摆在他面前,告诉着蚕不语——这轿上之人,正是他要迎娶的新娘。
正当蚕不语努力摆脱这刺骨的冰冷感时,一只白皙的手聊开了帘子。遮着盖头的女性独自从轿子中走出。盖头只遮住了她的上半张脸,通过她露出的微笑,蚕不语的理智告诉他,此人是无害的,可强烈的恐惧情感却让他产生着逃离面前女性的冲动。
蚕不语后退两步,试图避开面前的女性。随后他脚下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随着女人的步步逼近,恐惧再一次成倍数般被放大。因为蚕不语真正明白了这名女性的出身。而随着女性伸手撩开遮挡着自己的盖头时,蚕不语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也被恐惧吞噬,仅仅看了那冰晶玉洁的面容一眼,蚕不语便被那股不知来源的恐惧所包裹,用尽全身的力气,惊恐地大叫着。
……
关于婧的故事,都已经是近十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婧趁着大人们不注意,从那辆红色的轿车上跑了下来。
她听到大人们一边叫喊着“快把那丫头找回来”,一边向着她的方向走来。她只能将自己藏在高草丛中,祈祷自己不要被那些大人们发现。
13岁的婧不明白,为什么离着自己如此亲近的大李叔叔,会是把自己交给这些坏人的幕后黑手。她只是像往常一样帮着大李叔叔上县城买东西,可一转头大李叔叔就不见了,只有一双戴着白色手套的手从拥挤的人群中突然伸出,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婧只记得自己在那双大手中拼力挣扎了几下,随后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就身在这辆大红色的轿车上。
听车里的人说,如果把婧卖出去,像她这个岁数的女孩儿,能换个好价钱。
但也不知道是婧过于聪明,还是这群人贩太自信于一个13岁的乡村姑娘必定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当婧提出要去小便时,这群人就真的停了车,跟着她进入了一处高草丛,可刚一进去,身形娇小的婧就借着草丛跑掉了。
眼看着大人们离自己越来越近,婧的身边突然出现了一名30岁青年的身影。他用手捂住了婧即将叫出声的嘴。比划着告诉她:自己和那群人不是一伙儿的。如果婧想要脱身,就跟着他走。
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比起被那群坏人发现,婧只能选择相信他。青年似乎对这一片地形格外的熟悉,带着她从人贩们的搜寻中溜了出去。一路摸回到了青年的家中。
婧原本是恐惧的,可看到院子里还有一个看上去年龄大她不多的男孩时,她稍稍安下了心。
青年本想直接送婧回家的。可那个时候的村子并不如今天这般发达,交通、信息传输都慢,村子里一个周才来一回客车。青年也只能暂时问出婧的家住在哪里,并且托村子里的其他人帮忙传话,希望有一天可以得到消息,让婧的家人接她回去。
青年家里的那个男孩儿,是他的学生。根据青年所说,当时这个男孩被人“送”到了林子里,正巧青年身处林中,就把男孩儿带了回来。哺育他成为自己的学生,为他取名为“蚕”。
蚕就这样和他的老师学习着,关于那些玄而又玄的技艺。10岁那年,蚕真正地知道了老师的身份——老师被称呼做“寻道者”,是和万物的根本“道”相通的使者。他记着老师如此的教训着:身为寻道者,应深知道的究净,不能被人世间的烟尘染了衣袍。
师徒二人就这样过着几乎避世的生活,直到那个叫做婧的女孩儿前来。
……
婧在寻道者的院子里住了两个月,外界才传来了消息。
她以为是家里人来了,直到她看到外面站着那人是曾今把自己卖出的大李叔叔时,恐惧让她躲在寻道者的身后,一步不敢动。
寻道者看出了异常,试图清退面前这个男人。可谁知那男人一看婧不肯和他走,借着自己魁梧的身躯上来明抢。
那也是蚕第一次看到身如薄柳的老师第一次和人动粗——也是最后一次。
拼蛮力,寻道者自不是那男人的对手,他呵斥着蚕带着女孩离开。而自己几近是拼上了性命,将那男人死死地拦下。
那是蚕最后一次见到老师。之后,他带着婧一路奔逃,直到两个孩子都走得累了,躲在乡村公路边,祈祷后面的坏人不要再追上来。
婧坐着坐着就睡着了,靠在了蚕的身上。当女孩较小的身体贴上自己的身躯时,蚕只觉得身体内血液流动的速度正在莫名地加快。这种异样的感受,他从未有过。似乎是一个无声的誓言敦促着他去遵守,又似乎的一种轻快的舒心感要他细细品尝。
他知道那个诺言,那是他幼稚的心要他就这样保护着身侧的女孩。可他依旧谨遵老师的教诲,年幼的他已然明白这边是老师所说的“红尘之事”。于是,他按下了那份躁动,警示着自己:“此言不可语。”
当婧被家里人找到后,蚕也一直留在那个村子内。只是更加的沉默寡言。自到那个村子开始,他便以“不语”的名号自称。随时在心中暗示着“此言不可语”的戒条。就连什么时候婧离开了那个村子,蚕不语都没有在意——直到这一次,她出现在了他的梦中。
惊醒之后,蚕不语立刻前往林中深处,去寻找“道”的指引。
这一次,道以蚕不语老师的样貌出现。这时候他和老师分别后首次见到老师的样貌。他明白,老师是为了两个孩子搭出了性命,可若是老师选择不去救婧,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至今,我都在依据道法而生,遵循着老师的戒条;可为何老师要选择破戒救人——寻道者只应与道相伴,不应心系红尘,如今来纷扰我的红尘姑娘,又有什么目的?”蚕不语如此问道。
道明白了他的困惑,笑着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贵为寻道者,却依旧解释不清‘道’的定义,千年前的人,都已经对道有了明确的认识;依我看,你的老师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至于那个女孩和你,也是道法所选择的——兴许你可以去找她,她会有你所要的答案。”
这一次,就连蚕不语都不明白道所指的“定义”。他思索着向家中走去。随着村里孩童的呼救声传来,他知道了有几个戏水的小孩不注意水患,被卷入了更深的水中。
那一刻,作为人的人性催促着他,要去快些把孩子救下来。而那个念头升起的当下,蚕不语似乎明白了老师当年举动的用意,也明白了自己“不敢语”的根本。
作为寻道者,他着实要避开人间烟火的气息。但就连蚕不语自己都忘了,即便是会脏染自己的衣袍的人间烟火,也依旧是“道法”的一环——是自“道”出现后,指引寻道者们的规矩。
眼见水中的孩子已经沉到了水底,蚕不语再不多想,甩掉上衣,纵深跃入河中……
……
——既如此,何为“道”之根本?
——若道可道,则非常道。若明可明,则非常明。
《寻道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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