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眼睛

作者: G加零 | 来源:发表于2017-01-18 21:11 被阅读0次

    息大娘闻到了海水的味道。不是在梦中,而是在现实中。将近三个月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这让她倍感亲切,既安心又踏实。息大娘从小生在海边,血里有海盐的咸味。

    住在海边的人也会远行,但他们通常是向着大海,向着日出的方向,红头船迎着海风。他们绝少北上。

    息大娘不喜欢京城。这里的空气没有海盐的味道,干涩,满是尘土。北风利如刀刃,一刀刀割去皮肤上的水分。初来京城,息大娘的 手脚又痒又疼地脱皮,好像一层层 蛇蜕。这里很冷,入夜之后尤甚,她 常常在厚厚的棉被中颤抖。冷得像这里的人,她想。而且他们告诉她

    入冬之后会更冷,还会下雪。他们说雪景很美。

    雪。息大娘没见过雪。海边只下雨,绵绵细雨,瓢泼大雨,推枯拉朽的暴雨,不下雪。息大娘不想看雪,她想回家。在海边的茅草小屋呆着,雨水滴答滴答往下掉,又湿又冷,一定比她从未见过的雪景美得多。

    这里豪华奢侈,天上人间,与她 无关。

    她就住在御花园边上。有一次, 两个伺候她的小姑娘带她去御花园散步。路过鱼池时,她看着水中 仿佛用艳色勾勒而成的鱼儿,呆了。 一呆好久,两个小姑娘烦了,自顾自 就走了。等息大娘回过神来,天色 已经暗了。

    她一个人在御花园里走了好久好久。走啊,走啊。好久,好久。她 一直没有走出来。后来她遇上值班 的太监,对方把她带回房里。而且 对方告诉她,御花园还不算大,皇宫 不知比它大了多少,而京城又比皇宫大。

    对息大娘来说,这里的一切都 太大,楼宇高耸入云,城墙巍峨骇 人,仿佛是为开天辟地的巨人而设。 息大娘一度以为,需要住在这么大 的地方,皇帝必定是个可与太行王 屋齐肩的巨人。但有一天她在步道 上,身边的小姑娘指着下面说,那就 是皇上。息大娘鼓足勇气,从石栏 上探头往下看。虽然晕乎乎,眼花 花的,她还是看到了皇上。在浩浩 荡荡的车马队前,是骑着高头大马的皇上。他看起来白白胖胖的,比 李大人还矮了一个头。

    在那之后,息大娘就不再去想 为什么要把皇宫建得那么大了。他 喜欢不就行了,他可是皇上。

    她只想回家。那里有咸咸的海 风,湿润的空气,自己腌的咸鱼,腥 味很重的海鲜,还有——

    小白。

    只要一想起这个名字,她手中就有那种湿润光滑温凉的鳞片的触感,还有温暖的海水以及她心中荡潇着水光的美好。

    不要去想,她告诉自己。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让你回家。你以为你这糟老婆子有什么好让他们贪图的?你知道他们为了什么而大费周章。

    那天早上天气很好,海上刮着微风,阳光明朗。息大娘正在市场上杀鱼。先把鱼拍晕,然后一刀下去,掏出内脏。她粗糙的双手上沾满了鱼血和内脏上的汁液。

    她身边摆了一大筐鱼,每一尾都又大又鲜。她自己不打鱼,但卖的也不是别人的鱼。

    然后他们来了,骑着高头大马, 披坚执锐,威风凛凛。他们踢翻摊子,呵斥商贩,踩烂蔬果,来到息大娘面前。市场上鸡飞狗跳。

    然后--

    一个小姑娘端了一只碗进来。 她叫小慧,跟小兰一个模子一样材料打出来的。息大娘总是弄不清她 们谁是谁,后来她叫她们一个固定 穿红衣,一个固定穿绿衣。但她们又以此来戏弄她。

    “夫人,请用膳。膳后李大人要来见您。”她俯身在桌上放下粥碗, 露出精致的蝴蝶骨。都是漂亮可爱 的小姑娘啊,来服侍我这个糟老婆子,真是委屈她们了。

    想必她们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知道了。”息大娘低声回答,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有没有闻到海水的味道?”

    “什么?”

    她闻不到,大概只闻得到我身上的老女人味。

    息大娘拿开调羹,拿起碗呼噜 噜地喝粥。小兰,或是小慧,皱起了眉头。

    “龙在哪里?”

    自从他们把她从市场上掳走以 后,在前往京城的路上,他们问了很多次。或者温柔,或者凶恶;或者居高临下,或者毕恭毕敬;或软,或硬。 问题只有一个--

    “龙在哪儿?”

    我不知道什么龙,她想。我只知道我的儿子,你们要对我儿子干什么?

    那天天气也很好,暴雨刚刚过去。海浪送来破碎的木板和装在箱子里的货物,还有陆陆续续漂上来的苍白肿胀的尸体。那是遇难海船的遗体。

    这是渔民的丰收季节。

    息大娘沿着海滩缓缓地走,拾捡沙滩上零碎的物件。她老了,不能像壮年一样下海去打捞货物。

    她捡到一把锈蚀的小刀,两只铜酒杯,还有一只缺了 □的瓷盘。 她继续往前走……然后站住了。

    沙滩上俯卧着一具尸体。

    息大娘不是娇滴滴的不经风霜的小姑娘,她是海边与风浪搏斗的渔妇。她见过不少岸边的尸体,也曾动手搜刮死人身上的东西。没什么好怕的。

    尸体几乎全裸着,身上纠结着海草,皮肤苍白,尸身肿胀。令人吃惊的是他的背。他的背上有狂风暴 雨,惊涛骇浪,长蛇,巨鲸,群鱼,海 王类,还有虬龙。

    刺青。粗犷豪美,手工精致,图中的海王类仿佛欲裂体而出,择人 而噬被海水浸泡过之后,刺青更加生动,仿佛生命力因此更加旺盛。

    息大娘伸手摸了摸。尸体像海水一样冰冷,但刺青却仿佛在燃烧, 摸着有种灼热感。她咬咬牙,把尸体翻了过来。这是个壮年男子,乱发虬髯,面容粗豪。他手里抱着一 颗蛋,死死抱着。

    这颗蛋几乎有蟹篓大,表面流淌着温润的水光。

    李大人身高七尺,虎背熊腰。 他脸上有一道疤,皮肤好似砂纸一般。

    “夫人,您可准备妥当了? ”他彬彬有礼地问。

    “嗯。”息大娘道。李大人身后 出来两位年轻的宫女,轻轻搀她。

    她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被自己裙子的下摆绊倒。小孩摔大,后生 摔伤,老人摔死。四十岁之前息大娘还没穿过丝绸长裙呢。

    两名带刀侍卫走在前面,李大人随后,跟着是息大娘和两位宫女, 最后是两名太监。

    “我跟你说啊,夫人。皇上准备赐封你为龙母娘娘,要各地为您立生祠设香火呢。“李大人眉飞色舞 地说。

    “哦。”息大娘应道。在宫里, 在京城,在这里,她总是显得□拙舌钝,还有土得掉渣的乡音。她知道 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有什么关系? 我本来就是个乡下老婆子。

    立生祠什么的,显然皇上认为 这是天大的荣耀。我又没死。不过皇上喜欢就行了。他确实很喜欢。 他在各地广建自己的生祠。息大娘去过一间,建得金碧辉煌的,不过那 塑像看起来跟皇上不太像就是了。

    屋外的庭院里还有一整队车马 等着。两名宫女扶着息大娘上轿。 她双膝酸痛,险些上不了轿。是旧疾,近来发作频繁。

    轿内铺了虎皮,燃着火盆,角落 里一只铜头香炉燃着香片。这味道可真让她受不了,土老冒。

    她一坐下,一名宫女即取过毛毯,裏住她的双腿。她手脚冰凉,这是一直有的。不过他们怎么知道? 她用力嗅了嗅,没有。海水的味道叫熏香盖了。把香炉灭了,这句话她没说。乡下老婆子发号施令, 指手画脚?

    息大娘探出头:李大人?” 李大人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披风在北风中猎猎作响。他引 马来到轿边,腰边宝剑摇摇晃晃。 “什么事,夫人?是不是这些丫头服 侍得不周到?我——”

    “她们做得很好,我有事想问您。”

    “但说无妨,夫人。”

    息大娘咬咬牙。“你说,皇上为什么那么想要一条龙?”

    李大人哈哈一笑。“本朝天子 英明神武,开万里之疆土,立不世之功业,文治武功,皆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条货真价实的龙,正好用来展示真龙天子的神威。如此一 来,本朝天子就真的做到了千古帝王第一人嘛!所以皇上前番才会遣南海的龙户不计代价深入海中,寻得龙蛋一枚。本欲火速运往京师, 不料阴差阳错,龙蛋竟落入夫人手中。可您又准备将此龙献给皇上, 可见冥冥之中自有一股力量保佑吾皇,定要促成此事。天意啊天意。 足见吾皇当真是真龙转世,天庇福佑——”

    息大娘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如果那条龙不听话——”

    “哈哈哈,倘若这畜生当真野性 难驯,不服王化,便是乱棒打死,骨头摆在龙椅上,也是好的嘛!哈哈哈哈哈哈——”

    那天晚上,风暴从海上袭来。 雨点大如牡蛎,风中有万千哀号,仿佛裏挟着千古的枉死冤灵。

    屋里滴答滴答地漏着水,但是 不碍事。特地过来照顾她的阿秀已经睡了。单薄的棉被裏在她的瘦削但不瘦弱的身子上,一起一伏,仿 佛其中膨胀的生命力随时会爆炸开 来。

    息大娘坐在床边,帮阿秀拢了 拢被角。她站起身来,走到屋角,掲开水缸。

    她把巨蛋放在水缸里,注满海水。她没把这事儿告诉任何人,阿秀也不知道。泡在海水中,巨蛋焕 发出一股灵秀,壳上荡潇着水光。 闭上眼睛,心无杂念,仿佛能听见从 蛋壳深处传来的脉动,有一股几乎要炸开的生命力。

    此刻它有点异常。水光从蛋壳 深处发出,隐约可以窥见其中不安的阴影。息大娘的心头一阵狂跳, 脉动好似惊雷敲打鼓点。咚咚,咚咚。仿佛茅草小屋也在震动,落下灰尘。

    她伸手探进水里。屋里又湿又冷,但水缸里的海水很热,甚至烫手。她双手捧住巨蛋。好烫。不是烈火的灼热,而是开水的滚烫。

    脉动,从手上传来。

    良久,她把蛋放下,盖上水缸。 息大娘拉起一张单薄的棉被,睡在阿秀身边。

    她梦见了海。

    温暖的海,简直像要把人溶化 的舒适。浪涛在歌唱。

    息大娘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

    妈妈。

    息大娘茫然四顾。

    妈妈。

    声音清脆温润,仿佛玉琢风铃, 令人如浴清爽海风。

    妈妈。

    一只小手从水中握住她的手, 冰凉温润,仿佛鱗片的触感。

    我一个不行,妈妈。拉我一把,

    妈妈。妈妈。

    息大娘紧紧握住这只手,用力 往上拉,好似从一团凝胶中拉出什么。尽管这只小手又湿又凉,海水却开始沸腾起来。

    好烫。

    好凉。

    她用力往上拉,然后…… 她抱着一团光,温润、空灵、清 爽如海风。

    妈妈。

    她的双乳又涨又痛,流出乳汁。 她的奶水干涸好久了。多年前,她的孩子便一个个辞世了。但……

    这团光在吮吸她的奶水,她意 识到。一股暖流在她心中荡潇开 来……

    突然一声霹雳巨响,将她从梦 中拉回。息大娘从床上跳起来,风 雨打在她脸上。阿秀已经惊呆了。

    茅屋破了好大的一个洞,风雨不请自入。

    地上散落着水缸的碎片,遍地狼藉。

    其中有破碎的蛋壳。

    他们把她从轿子上扶下来,一 阵冷风打在她脸上。息大娘骨子里 一阵颤抖。

    她一抬头,看见天上层层叠加 不断聚拢的乌云,闪电不时划开这 混沌的黑色。要下雨了,这可真稀 罕啊。息大娘在京城住了三个月, 还没见过这儿的老天爷掉过一滴雨哩。在海边,稀罕的是不下雨的日子。

    她略一低头,就看见了摘星楼。

    李大人说这楼高达二百尺,乍 一看,让人有一种摘星楼的楼顶陷 在乌云里的错觉。塔身漆成朱红, 飞檐斗拱,翡翠琉璃瓦下是张开血 盆大□朝四方的铜铸龙头,铁舌伸 向空中。

    “铁条从口中一直通向地下,可 以将雷火引向土中,消弭于无形。” 李大人告诉她,她点点头,但根本听不懂。

    “请移步楼上,夫人。”李大人 说。两名太监手持灯笼在前方引路, 两名宫女扶着她,李大人带着两名 侍卫在后。

    楼梯雕栏玉砌,墙上的壁画精 美,飞仙,虬龙,白鹤和海中仙岛呼 之欲出。只可惜每一步对息大娘来 说都是折磨。阶梯是老人共同的敌 人,更何况风雨欲来,她的膝盖痛如针扎。

    她每走几级就得停下来歇一 会,歇得比走得还多。有几次她险 些失足摔下,幸亏两名宫女反应及 时紧紧抓住她胳膊。但那两只手随 即一阵退缩。不好意思,弄脏了你们的手。

    两名宫女已经不耐烦了,虽然 她们什么都不敢说。李大人提议让 一名侍卫背她上去,但息大娘拒绝了。她是海边与风浪搏斗的渔妇。

    终于到了,楼顶。她喘不上气, 胸口一阵烦恶。

    幸亏及时赶到,否则两名宫女 可能会把她推下楼梯。什么龙母娘娘,真麻烦。

    两名太监打开门,一阵清风携 着海水的气息吹了进来,让她神清 气爽。风雨欲来,楼内的空气郁滞, 令人窒息。

    他们走进门,置身在摘星楼顶。皇上自己题字为“戏星台”。

    一条红毯从门边铺出,红黄交 织,红为底色,黄为怒放菊花。地 毯两旁林立武士,虎背熊腰,披坚执锐。武士身后是如蜜蜂般忙碌的乐 师,宫女,太监和戏子。

    地毯的尽头,是一座立在高台 上的金黄华盖。

    息大娘不知所措。“快,皇上等 着您呢。”李大人催促道。

    她茫然地被宫女拖着来到高台 前。“跪下,快。”她身边的宫女道。

    她“扑通”一声跪下,几乎听得 到自己膝盖的哀号。

    然后她就呆住了。“快参见皇 上啊。”宫女低声说。

    “民……”她脑子一片空白,口 干舌燥。之前他们教她的话不知跑 哪儿去了。

    “我说,你跟着念。”宫女道。

    她茫然点头。“民女……息氏 拜……拜见皇……上……万岁万万岁!”

    “平身。”声音懒洋洋的,而且在 息大娘听来没什么中气。

    两名宫女扶她起来。这时她才 抬起头,想看看皇上是什么模样。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皇帝。尽管老眼昏花,她还是看了个 大概。他大概三四十岁,白白胖胖, 面上无须,皮肤嫩滑。一双呆滞的 眼睛嵌在一张暴发户似的脸上。他 身边的宫女太监都比他像人,她想, 不过这位可是真龙化身,不像人也是理所当然的。

    真龙化身吐出嘴里的葡萄核, 兴致勃勃地说:“民妇息氏听命,因 你培育龙种有功,寡人赐封你为龙 母娘娘,永享皇恩庇佑,各地广建生祠。”寡人,息大娘茫然地想,他死了老婆?身边的宫女推了她一把:快 谢恩。”

    她又折磨了自己的膝盖一次:“民妇谢恩。”

    皇上打了个哈欠,黑眼圈皱成 一团:息氏,可为寡人召来龙种了没? ”

    “是……”

    披甲武士退开,现出一个大池。 玄武岩砌成,盛满海水。

    浓郁,却有些异样的海水味。 这海水是死的,她意识到。

    告诉他们,要海水。很多很多 的海水。玉琢风铃的声音如是说。

    他们真的弄来了。不知他们怎 么做到的,但真龙天子总有办法的。

    两名宫女扶着她走到池边。池 壁高约六尺,长约三十尺。息大娘 挣开宫女的手,自己沿着石阶走上去。

    阶梯建得很缓,但她仍一阵阵 眩晕,险些摔下来。海水的气息灌 进她鼻里,尽管死气沉沉,但仍让她 奋力往上爬。

    她站在池边。

    灰蓝的池水波澜不兴,没有一 丝生机。它跟她一样背井离乡。

    息大娘抬头,层层叠加的乌云 似乎不堪重负,就要直接砸到众人 的头上。闪电恍如它笨重身躯条条 迸开的裂缝。空气中有股郁滞的怒 气。

    她俯下身子,费了好大劲才没 有让自己一头栽进池子里。她把手 伸进池子里,轻轻搅动。池水冰冷, 不是冰块的冷,而是尸体的冷。

    轻声呼唤,玉琢风铃的声音如 是说。

    “小白一一”

    那许许多多的夜里,那温暖清 爽的海风,那轻柔舒缓的浪涛声。 这许许多多的夜是如此相似,以至 于在她日趋模糊的记忆中融成一个 夜晚。相似的美好。

    在这样的夜里,她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充满活力,膨胀的生命力好似要从身体里炸出来。她赤脚 走过沙滩,让海水淹到齐腰深的地 方。温暖,像要溶化掉一般的舒适。 然后她张开双手,拥抱她的孩子。

    “他”是一团触手可及的光,一 团有形有质的海水,一团空灵的气 质。

    “他”触摸起来湿滑温润,鳞片 光滑柔软。抱着“他”像抱着一捧清 凉的海水。

    妈妈,“他”轻声呼唤,声音如海 风中的玉琢风铃。妈妈。

    她叫他“小白",因为“他”好似 没有一丝杂质的白玉。

    一个个夜晚过去。

    “他”在长大。看不出来,却感 觉得出来。鳞片下的肌肉充满弹性, 跳动的生命力如泡沬般随时会爆 开。“他”的声音边缘变得锋利,尽管温润不改,一如古筝,清风明月之 间,亦可奏出金铁交鸣的杀伐之声。

    还有“他”的眼神。尽管看不见 “他”的眼睛,却看得见“他”的眼神, 那曾是小草,如今渐成参天巨木。

    “他”在长大。一生能有几次, 见证一个生命的成长?何况“他”是 你的孩子?

    这样的夜晚,仿佛会一直持续 下去,直到息大娘死去,或是小白长 大,离开家门,去寻找他的广阔天地 为止。

    然而一切却戛然而止,一柄金光闪闪的宝剑干净利落地切断了一切。

    从他们把她带离海边之后,息 大娘就再也没有在梦中见过小白。 连温暖的海也没有。无梦的夜她无 眠。她想念海边,想念清爽的海风, 想念咸鱼的味道,最重要的是,她想 念她的孩子。直到那天晚上。

    那天夜里,息大娘漫步在浓雾 弥漫的沙滩上,雾水沾湿了面颊。

    连雾中也有一股海盐的味道。

    此梦大不同以往。

    这里不仅寒冷,而且肃杀。雾 气中流淌着金属的锋利。耳边有几 不可闻的耳语,似远似近。

    她一脚踩进海水里。刺骨的冰 冷,是刀剑的冰冷。浪涛声中有金 铁交鸣之声。

    妈妈。

    息大娘茫然四顾,唯有雾。

    妈妈。

    声音很近,又很远。

    你碰不到我,看不见我,妈妈。 海风中的风铃道。我也一样。离开 了海,我们不能相见,不能相聚。

    “我该怎么办?”

    海水,跟他们要海水。有了海 水我们才能相聚。

    “他们要抓你——”

    他要龙,我们就给他龙。玉琢 风铃的声音突然兴奋地说,妈妈,我 并不孤单。

    浓雾中,突然有许多阴影蠕动 起来。海水下,有什么正在游弋。 冰冷的鳞片贴着息大娘的皮肤。

    它们窃窃私语,在浓雾中却如 奔雷一般。

    他们绑架了我,把我从父母的 身边,大海的怀中窃走。但我并不 孤单。我有你,妈妈。我还有他们。 听我说,我们很快就要相聚。

    她静静地听他说。

    海水,轻声呼唤,玉琢的风铃在 海风中道,还有——

    乌云在翻滚,简直是在沸腾,像 一锅打翻了的粥。

    雷鸣如鼓,整栋摘星楼都在颤 抖。息大娘都听见自己骨子里嘎吱嘎吱的响声了。奇怪的是,她并没 有一丝烦恶感,反而觉得充满了力 量。心头狂跳,和着雷鸣的节奏。

    一道闪电落入水池。

    紫色的闪电,像一支百步穿杨 的箭,越过层层乌云,越过广阔天地 之间的距离,落入这一方渺小的水 池中。

    如蛇电流在水面蠕动。水池居 然没有炸开。池水沸腾着,冒出一股股蒸汽。

    息大娘知道,“他”来了。

    一截白玉似的剪影,在水池中 一闪而过。影子在池水中游弋,仿 佛早已习惯辽阔的大海,不耐烦这区区斗室。

    息大娘的心几乎要从胸膛中炸 出来,溅出白色的狂喜与恐惧。

    直达此时,息大娘才第一次见 到“他”的样子。“他”,也许是天地 间最美丽的事物。“他”的脖子上有 一圈柳絮般的毛发,鳞片白得透明, 能看见其下的血管,起伏的肌肉,甚 至还有内脏。而“他”的眼睛,是大 海的蓝,冷冷燃烧,深不可测,几乎将息大娘淹没--“他”像白玉,或是水晶——比那更纯净空灵。“他” 仿佛泡沬与云雾聚成的一团气质, 不可捉摸——

    然后她听到那一声“哈”。

    水池发出一阵粗嘎的响声,钢 栏从池壁伸出,封住水池。

    池水中炸成一声怒吼。

    息大娘一阵眩晕,几乎瘫坐在 地上。她听见那个中气不足的声音 说哎呀呀,干得好!干得好!龙 母,你果然不负寡人的重望!朕要 加封你!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被一声山崩般的巨响 打断。碰!碰!碰!碰!

    碰!碰!碰!碰!

    那是池水中的“东西”在挣扎, 在反抗。小小的水池几欲爆裂开来。 碰!碰!碰!碰!真龙天子的脸色 变得煞白。

    息大娘只是晕,没有呆。她记 得在雾中那个玉琢风铃般的声音,

    “他”说——

    她挣扎着站起来,看着自己湿 漉漉的手。此刻,她不能有丝毫的 软弱,她是海边与风浪搏斗的渔妇。 她一步步走下石阶。她脚下的石阶在震动。碰!碰!碰!碰!碰!碰! 碰!碰!

    她慢慢走近真龙天子,那个瑟 瑟发抖的胖子。息大娘突然想起他 的胡子。他没有胡子,我们的皇上 是个没有胡子的男人。

    “万岁,”此刻她居然头脑清醒, 口齿伶俐了起来,“这种畜生野性难驯,还是,稍作回避的好……”

    她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海水,死气沉沉的海水,从她手 中滴答滴答地汇入金色的衣料中。

    一瞬间,天地仿佛屏住了气。 皇上也许说了些什么,但她没听见。 一切,都静了下来——

    然后,天地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一声响彻云霄的啸声。清亮, 温润,充满力量,却不狂暴。这一声, 穿透了宇宙。

    龙吟。

    海水从池中喷涌而出,如同一 条液态的蛇从巢中窜出,发出瀑布 一般的轰鸣。

    那一瞬间,海水重新焕发了生机。

    巨蛇咆哮着,用纯净的蓝色身 躯裏住息大娘,也裏住穿着黄袍的 真龙天子。

    巨蛇的身躯温润而暖和,充满 膨胀的生命力。在失去意识之前, 她见到了一双蓝色的眼睛。比海更蓝,比蓝更蓝。

    仿佛回到了从前,那许许多多 个夜晚融成的一个夜晚又再一次复 苏了。清新的海风爱抚着她。她贪 婪地吸吮着空气中海盐的味道。浪 涛轻声唱着海边的民谣,有种不经意的傭懒的艳。

    息大娘步过沙滩,留下一串脚 印。海水淹过她的脚踝。她轻轻闭 上眼睛。远处,几只海鸥掠过,落下 几声鸣叫。

    回家真好。

    妈妈。

    息大娘一转身就看见了小白。

    一个弱冠少年赤脚站在沙滩 上,穿一身朴素的白衣,一头湿润的 黑发披散在胸前。白得一尘不染的 少年脸上挂着美玉般温润的笑容。 他的眼睛比海更蓝,比蓝更蓝。

    妈妈,声音犹如海风中的玉琢 风铃。

    息大娘走过去,紧紧抱住他。

    好轻,她想。像云,像雾,像水。 他是这么温暖,却非人体的温暖,而 是水的温暖。抱着他就像抱着一块 温润的美玉。

    妈妈,以后,就没有人可以拆散我们母子俩了。

    “是啊。”息大娘轻抚着小白的 头发。顺滑柔软,海水滴答滴答地 往下掉。能从他头发里闻到海盐的 味道。

    息大娘的身体突然僵硬。“那个,皇上呢?”

    他想要龙,我们就给他龙。比 他想的更多。

    小白轻轻挣脱她的怀抱,好似 海水从掌中溜走。他微微仰头,蓝 眼睛望进息大娘眼中。

    他的眼睛真蓝,就像嵌在他脸 上的两汪海水。不同于蓝天,蓝宝石,矢车菊。那是海的蓝。比海更蓝, 比蓝更蓝。息大娘淹没在这蓝色的 汪洋中——

    然后她见到了水下的宫殿。

    它坐落在海草之中,由珊瑚,水晶,海岩与贝壳砌成,超乎人力的巨 大,似乎建造它的工匠是可背负太 行的巨人。把整座皇宫扔进去,就

    像往洞庭湖里扔了一颗石子。

    息大娘的视线迅速拉近,穿过 层层水晶的宫墙,到达宫殿的深处。

    此地不是人间的宫殿。冰冷的 海水中,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

    息大娘起先没注意到它。它嵌 在一个架子上,看起来只是个装饰 用的水晶球。

    跟着视线拉近。

    真龙天子化身的皇帝陛下坐 着,涕泪俱下,声嘶力竭地喊着,可惜息大娘听不见。黑暗的大殿中, 阴影蠕动着,比黑暗更黑暗。阴影

    都有一双湛蓝的眼睛---

    息大娘又站在了沙滩上。

    他想要龙,他得到了。比他想 要的更多。小白说。

    息大娘心中一阵怜悯。

    这里,小白指着海、天、沙滩说, 还没有人来过。

    息大娘点点头。

    以后,小白说,就没有人可以拆 散我们母子俩了。

    息大娘醒来时发现自己仍在梦中。

    一只寄居蟹拖着背上的螺壳从 她眼前爬过。她站起身来,脚下踩 的确实是沙子。

    她一抬头就看见蓝得不带一丝烟火气的天,和蓝得一尘不染的海。 两种截然不同的蓝,完美融合出一 条地平线。

    以后,就没有人可以拆散我们母子俩了。

    她深深吸进一口带着大海气 息的空气,又深深呼出,沿着沙滩走 去,身后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海浪伸出舌头轻轻地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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