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呀

当我预备向最伟大的《关于最完美的国家制度和乌托邦新岛的既有益又有趣的金书》的作者托马斯·穆尔致敬时，国王看到了我微曲的膝盖。他的脸色一沉，我就知道事情不妙了。他叫帝国皇家高等法院大法官的机要秘枢家的护卫艾西兰多在菜场找到我。这是位小个子，红眼睛，大嘴巴，突肚皮，矮腿的先生。称这家伙为先生完全是为了尊重他身上那套皇家侍从制服而已。对他本人我一向没有任何好感。甚至可以说由来已久地厌恶着。两个星期前就在巴顿和罗丝雅酒店，他还曾经醉醺醺并且衣衫不整地调戏过我家隔壁安妮坦婶婶家来城里度假恰巧经过酒店门口的表侄女李李昂。李李昂是个不算漂亮但是年轻有加的金发姑娘。她那天穿着刚刚流行起来的波西米亚风格的粉红色长裙，走起路来腰一挺一挺的，蛮好看。在清晨六点四十八分，她还是那么风流地对我咧嘴一笑，三个小时以后她就带着一张哭成花猫样的眉目不清的脸甩着大屁股跑回家来。随后的几天里，我们作坊的小伙子都在谈论那件事情。关于艾西兰多调戏李李昂的事情。其实艾西兰多这个败类也对我姐姐莫尼卡动过歪脑筋，但是莫尼不是李李昂那样的乡下小姑娘，她曾经在大公家做过临时女佣，大公的一个女儿现在偶尔还会派人来我家给姐姐送些稀奇的水果蔬菜以感谢那时候她无意间救起了他们家落水的宠物猪。连大公家都会记得要感谢的我的姐姐，给了贪得无厌好色嚣张的艾西兰多“啪，啪”两巴掌。他的厚脸皮立刻变成酱鹅肝的黑红色。他恼羞成怒地想说什么威胁的话，但我姐姐立刻拿出一支镶有金缕片和漆成宝石颜色鹅卵石的弯刀。她说，艾西兰多，假如你再来这里发表你那套肮脏的言论，我就用这把大公亲手交在我手上的来自土耳其的其其查弯刀给你做一次彻头彻尾的割洗礼！我不太记得我姐姐当时是不是这么气势磅礴地挥了一下手里的弯刀，但从那以后，艾西兰多就不太敢趾高气昂往我家的方向来了。就算在菜场和集市或者作坊里见到我，他也是立刻掉头走开的。就是这个艾西兰多，今天却在菜场大摇大摆地走近我，靠近我，贴近我，在我耳边低声说：跟我走！我回头看了看周围，人们还没来得及发现这件发生在我身上的危险的事情。一个坏家伙，他要带走我。但是人们竟然还不知道！所以他们不能通知我的家人，不能告诉我姐姐今天她可爱的弟弟也许就无法回家去吃她亲手做的美味可口的蜜饯蛋芯酥，自然也不能告诉我作坊里的同伴和师父我并不是为了贪玩才不去做工的……这该死的艾西兰多，他是打定主意要报复我的！为了他所受到的姐姐给他的巨大的羞辱。他多么乐于借助国王对我的一时之气来替他自己复仇啊！我的上帝！

“年轻人，”那个坏蛋搂着我的肩穿过集市上的人群，说着话往越来越偏僻的地方走去。我想今天绝对不会发生什么好事！最好的事情就是我受点皮肉之苦，但是能够捡回小命活着回家吃我姐姐做的甜点！我在心里默默祈祷。我一向都是好孩子。我不认字，我没有看过伟大的前法官写的那本水手回忆录，我只是听作坊里的伙伴和棚里的姑娘讲了一些那里面的故事，比如乌托邦人让犯了死罪的人穿金戴银做奴隶，比如他们以为那些戴首饰的外国使节是使节随员带去的小丑等等。我只是听说过乌托邦人用金银器盛放垃圾和排泄物。我也从来没有向往过他们的生活。我其实也在皇家清洁师的远房亲戚那里听说，国王陛下的马桶也是纯金的，有一个洗澡桶那么大呢！但我更是绝对没有亲眼见过他们说的那些东西那些场面。我是很纯洁的老实孩子！我信教，可我不反对国家的法令，我没有哪怕仅仅是想过要支持教会脱离宗室约束。说实话，这些东西对我这样一个孩子来说，全部都只是道听途说，我知道它们却远远没有了解过！国王会对我生气的原因就是我今天差不多要对前大法官行礼这件事了。那又怎么样呢，今天他是那么从容那么威严，就像从前我见到他时那样。他是个和善的老人啊。虽然他犯了叛国的死罪，但因为他从前帮助或者说拯救过我的家庭，而且他一向也对我非常非常好，并不因为我是一个学编织手艺的穷孩子便骑马从我身边路过时抽我鞭子，这已经足以让我对他产生好感。我不能否认我是那样感激和崇拜他！并不是因为人们传说的他，而是因为他本人，我才差点忍不住对他行礼了。虽然他是个犯人。当然，现在他已经是一位死去的人了。上帝保佑他！坏蛋艾西兰多说，你知道自己今天做了什么吗？你这个小傻子！你让我们的主宰不高兴了！你这个小傻子！哈哈，多么美妙啊！你，你这小傻子，你让国王陛下亲自不高兴了！你这个一无是处做苦工的小傻子！你有过一次多么伟大的经历！你拿着你自己编织的竹筐去接那颗叛国贼的脑袋！结果你，结果你竟然吓得差点没接住！那老傻瓜被砍头的时候，你还会腿软！你的腿软被我们最最最最伟大的国王陛下发现啦！他发现你是一个第一次去刑场接人头的小傻子啦！哈哈！你知道吗，我的主人，最最伟大的机要秘枢先生受到最最最伟大的大法官先生的委托，说我们最最最最伟大的国王陛下一生气，他就要我们把你从作坊里带到机要秘枢先生那里去，他们会商讨一个惩罚你的办法的！也许，就是先前要对付托马斯穆尔的那套！把你送上刑场前先在地上把你拖过整个首都，然后在场上把你吊起来，断气前刽子手要解开你脖子上的绳索，他们挖出你的肚肠，掏出你的心肺，放在火堆上烤！要让你的姐姐亲自来烧这堆火！让她站在最近的地方看你的心肝被烤出油来！啊，我们最最亲爱的姐姐莫尼卡，啊，莫尼莫尼，看看你伤心的眼泪吧……这还不算完，我们还要肢解你，把你的四肢分别钉在你家的四面墙上，一百天不许摘下来，直到苍蝇和蜘蛛吃光你的骨头为止，头嘛，就挂在集市正中面向作坊的那根七月柱子上!啊，这是多么完美的一场行刑啊！就是为了你今天在刑场上破坏了国家对罪犯最漂亮的一次施刑！你要付出代价！你这小傻子！你别再扭动你瘦弱的手腕啦，你不能从我这里逃走！我们出来了四个人寻找你，你不在作坊不在家不在集市，我猜你一定是去菜市看望那个卖西红柿的脏女人水灵灵的女儿去了，果然被我料到！现在你还指望从我这里逃走吗？小傻子，你这小傻子！还有你的该死的姐姐!哈哈。等她再看到你的时候，她要为你的心肝燃起最雄壮的火焰，亲手将你烤得冒油！还有，你再也看不到西红柿姑娘啦。既然知道你是那样喜欢他，就由我来代替你好好照顾她吧！哈哈哈哈……

我被艾西兰多以奇怪的姿势裹挟着通过人迹稀少的小巷，七拐八拐九拐十拐地往秘枢大人的庄园走去。一路上艾西兰多接近疯狂地幻想着要把我碎尸万段，他一面想一面对我夸夸其谈，唾沫乱飞！如果我是中国人我就要念阿弥陀佛如果我是阿拉伯人我就念真主安拉所以我的心里一直念叨着上帝的名讳，祈求神明能够帮助我从这个恶魔手中逃脱出来。但是他越来越把我抓得紧紧的，我的两只手腕都快被他捏得粘到一起去了。我不敢想象我的后果，那会让我心惊肉跳的！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遇到了我生命里第三个救星，有必要交代的是，我生命中前前后后出现过很多救星挽救我于危难之中，当然第一个是我姐姐，第二个是前大法官也就是我刚刚才拿自己亲手编织的篮子去装他的头颅的那位老人。我这第三个救星，叫果戈，是位亲王。他是邻国皇室一位公主的孩子，同我们的皇廷也有血缘关系。在我遇到他的时候，他的年龄同我差不多，都是刚开始发育的十二三四岁。虽然对我来说果戈亲王简直是神派来的救兵，但是再过四五十年，他却做出一件令世人不齿的事情，他向伊丽莎白女王出卖了他自己的亲堂姊妹马利女王，而他最后的结局也不能不说是很悲惨的，他死在一个没有人收敛的荒漠宫殿里，没有随从没有侍女，除了冷冰冰的珠宝，他连一杯热水都得不到。他就死在那种境地。当然，那都是我们活到后来才发生的事情。现在，我要继续说我的现在了。我就突然在秘枢大人的庄园里见到了果戈亲王殿下。艾西兰多极不情愿地将我交给侍卫长带进秘枢大人的客厅，在经过了漫长的走廊之后，在他们推开厚重厅门之后，我见到态度恭敬的秘枢大人和我的亲王殿下。原来事情并不是艾西兰多说的那样。虽然国王确实在刑场上皱过眉头，但那完全是因为他对前法官大人慷慨就义的姿态表示不满的结果。亲王找我来的目的也正在于此！他要我向他重复一下当时的情景，他说他仿佛也看到了我屈膝的样子，因为他从刽子手那里近卫军那里已经听过行刑现场的多个不同版本，但是唯一相同的是，大家都说我这个接头的孩子当时是被吓坏了，那惊悚的非常过瘾的场面一定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面留下了不灭的印象。亲王先是对他现场就座的位置表示了极度的不满意，然后亲密地拉着我的手，与我肩靠肩，腿碰腿地坐下，他热烈地望着我的嘴，让我把整个行刑的过程再对他复述一遍。虽然我觉得那样是对我崇拜的前大法官大人的不尊敬，但是，当一位亲王这样同我亲密地在一起的时候，我是有些晕头转向了。于是我费力地回忆，刻意地修饰，把我所能想到的场面全部都说给他听了。下面，就是那时候的情景：

清晨，天蒙蒙亮。我很早就赶到作坊里面，精心准备好三天前就特意为这次接头而开始编织的竹筐。我穿着几乎最体面的一套衣服在作坊里等，等刽子手的马车经过时把我带去。当我听到棱棱的马车声和得得的马蹄声在门前停下时，我发现自己有点紧张，其实，是非常紧张，紧张得嘴唇一直在颤抖，双手冰凉，但是出着汗，汗水浸在竹筐上弄得竹筐都滑腻腻了。然后我上了马车。刽子手是高大的长着黑胡子和浓密的黑胸毛的大叔。他微敞着衣服怀里露出黑色头套的一角。他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喝酒，他的刀斧就在我们脚下。我仿佛还能看到那上面从前沾染过的血渍。接着，马车夫将我们一起送到了刑场。刑场前已经围满了人。有几个年轻的姑娘跑上前来抚摩刽子手的前胸，还有小孩子向他讨要身上的物件。我跟在他后面，或者像极了一个做贼心虚的偷儿，东张西望而且浑身发颤。直到快要上台的时候，我仍然抖个不停。所以，大叔把他的酒拿给我，我一气灌下去好几大口。那是很烈的自酿酒，我平时不太喝酒，所以很快感到头重脚轻全身涌起一股一股的热浪，感觉倒是镇定多了。当近卫军把穆尔先生，请允许我仍然叫他先生，毕竟他已经是亡灵了，当他们带这位先生到刑场之后，围观的人群开始骚动，有人喝彩叫好，有人沉痛啜泣，更多的人是默默着，所有人都开始向前挤向前挤。主刑官大人宣布我们进场。我跟在大叔身后，他的背影替我挡住了人群的视线。我低着头，因为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大叔的斧头，斧头很亮，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让我看不清楚，所以我只能低下头。就是这样。我们上场了。我站在指定的地方，放下我的竹筐。那时，我正面对着穆尔先生。他有和我父亲一样花白的头发，深邃的皱纹。牢狱生活也没有使他变得憔悴。他衣冠端庄，仍然保持着一位老绅士应有的风度。这多亏了国王陛下的宽容，殿下，这您是知道的。老先生那一刻非常安详，他用自己准备好的头巾蒙住了双眼。我想他是不愿看到别人流泪吧。他回头对刽子手说了一句话，然后就把头放在行刑台上。大叔眼睛眨也不眨地举起斧头，一下子砍下去。然后扑地一下，穆尔先生的头颅落进我编织的竹筐里。我等大叔和近卫军把先生的身体拉走后，端起那个竹筐，解下先生眼前的头巾，在执行官大人的带领下将头颅拿给主刑官大人查验。本来还要给国王陛下看，但陛下挥了挥手，表示没有兴趣。然后我被带到场外，他们把穆尔先生的头颅和我的竹筐一起收去了。最后，我自己步行回家。在路上遇到了我姐姐莫尼卡。就是这样的，全过程，亲王殿下。

我得到了亲王的赏赐，一枚银币。然后又有侍卫送我出门。我没有再看见艾西兰多。否则我也要像姐姐那样冲他挥舞拳头！这嚣张的坏蛋！

我没有告诉果戈亲王的是，穆尔先生临刑前对刽子手大叔说：“我的颈子是短的，好好地瞄准，不要出丑！”在他说完那句话而把头放在行刑台上之间的这个时候，我突然非常非常想向他行一个礼，所以我的膝盖弯曲了。就是这样的，全过程！

我的姐姐莫尼非常啰唆。我在回家的路上遇到她，然后她开始喋喋不休。为了躲开她我便去菜市上消耗了整个早晨。午后，当我正想回作坊去的时候，我遇到了讨厌鬼艾西兰多。整个故事就是这样的。上帝保佑我和我的一个银币，看来今天并没有什么坏事发生呢。除了，穆尔先生的死去，但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从今以后，人们可以称他为乌托邦之父了。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