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禅师与正念

日前，一行禅师在越南辞世。

近现代史上，成功地把中国禅宗引介到欧美世界的亚洲人有两位，一位是日本学者铃木大拙（1870-1966），另一位就是越南的一行禅师（1926-2022）。我买过一行禅师的几本著作，《故道白云：佛陀传》由旅居英国二十余年并皈依佛教的何蕙仪女士翻译为汉语，译文精当上乘，可惜没读完。另一本流行的著作the Miracle of Mindfulness，应是有国内译者执笔汉译，中文书名为《正念的奇迹》，我未曾读过，原因很单纯：对“正念”这个措辞是有些不信任的，因为一行禅师是中国临济宗血脉，应不会推崇“念”，而且还要叠加一个分别心的“正”字；修正念，就很容易形成以正念对治邪念的二元路径的心理暗示。

这是陆谷孙《英汉大词典》对该词的解释：

mindfulness是警觉、觉照、觉知、惺惺寂寂，至少词义上与“正念”无关。正念，是佛学里的传统术语，但不是禅宗术语，参见佛学词典解释：

正念：八正道之一，一、指真正之念。即如实忆念诸法之性相而不忘失。可分为二：世俗有漏正念，即与有漏作意相应的善念。二、出世间无漏正念，即依无漏之正见能思惟谛境，而与无漏作意相应的明记不忘之念。（于凌波居士著《唯识名词白话新解》)

或许，在其他语境中，比如小乘佛学八正道、唯识宗著作中，正念与mindfulness可以对译，但彼“正念”未必适合禅宗，与一行禅师的mindfulness也未必匹配。

越南的禅宗完全是汉地的传承，他们修习的经卷就是汉文佛典、灯录。一行禅师年轻时在越南出家修行，是直接读汉文经卷的，他的法号“释一行”就是汉字，越南语发音Thich Nhat Hanh是汉字的音译。有理由相信，一行禅师笔下的mindfulness，应当是出自汉文禅典的术语。

从此书英文版译者前言得知，此书原版是越南文写作。于是通过微信，我请教了一位精通英中文的越南朋友。朋友查证后告知，这本书的越南文版的原书名……Tỉnh thức（参见下图书影），对应英语的mindfulness。Tỉnh thức的发音大致是 ding tu，对应的中文是“醒悟”，越南语发音基本是汉字的音译。如此说来，这书的准确中文译名应为《醒悟的奇迹》或者《觉照的奇迹》。

醒悟/觉照 >>> Tỉnh thức >>> mindfulness >>> 正念，一个汉语词绕了一圈回到汉语，已经偏离本意了。

越南文版书影（左上）

有朋友认为，mindfulness译作正念就很好，不必拘泥作者的本意，每个读者都可以有自己的体验，只要有启发，哪怕误解，也是可以的。的确，人们读书的真实心理机制就是这样，读者往往从个人的经验与认知出发，去理解一本书，并选择性地撷取书中的思想，叠加到自己的认知体系上。这是一种做加法的阅读法，亦即读者将自己的概念、逻辑体系，投射、附着于一本书上，经过揉合，得到一个正面的结论，追加到自己的经验知识库中，形成一个自洽的体系。这种阅读法获得的可能是一种心理安慰、共鸣、补偿、启迪，结果是落在实上，落在有上，落在有所得上，容易形成对自我、对心执的加固、强化。

另一种减法阅读，不是寻求安慰与共鸣，而是觉知省察自心，释放、清理内心习以为常的知见，故而不求有所得，反求有所失，落在虚空上。《金刚经》言“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此所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