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去怀化的火车上，人总是很多。车到站后，这些人又多半折去了北边，到凤凰这座小小的城里去了。沈先生的《边城》写得太好，以至于如今世人说起湘西只知凤凰。我对于湘西特别的迷恋，也是受沈先生的影响，爱他笔下那山，那水，那城，那人，那读来总是安安静静、悠远绵长的情谊。
然而沈先生终究是不止写凤凰的。
譬如反复出现在先生笔下的那些河：酉水、辰溪、沅江。
譬如得水滋养而兴盛的城：浦市、黔阳、洪江。
“由辰溪大河上行，便到洪江，洪江是湘西中心。出口货以木材，桐油，鸦片烟为交易中心。市区在两水汇流的一个三角地带，三面临水，通常有‘小重庆’称呼……洪江商务增加了地方财务与市面繁荣，同事也增加了军人的争夺机会，民国三十年来贵州省的政治变革，都是洪江直接间接促成的”
他这样写洪江，这里就不再只是单纯的山与水了。这里有很多的故事，有传奇。以至于未抵达之前，在大巴车上，我看沿岸那山温柔的绿，那水缓缓的流，觉得世间一切都要静止了，我要会一会老友。
我就这么坐着颠簸的车，沿河绕山，颇有些仓促的闯进了洪江城。
一座飞檐牌楼，平整的青石板巷子，红红的灯笼，穿着小粉花裙的导游，白墙灰瓦的屋前竖挂着一溜儿幡。这景象，初看起来，也真是叫人有些惊艳。稍微一想，便很有诗情画意。
然而古商城的繁荣，到底是因商而起，这数百栋年代或长或短的屋子，不是某某商号，便是某某富贵人的宅邸。自然，这些曾经的“王谢之家”，如今都铁将军把门，也只留一些铭牌文字，聊以简述往日的风光。
穿梭在这些幽深冰冷的巷子里，幸而古商城还做了一番的努力，把从前的厘金局、戏院、镖局、客栈、报馆、青楼以及洪江支柱产业之一的烟馆完好的保留了下来，并布置了些情景小剧不时上演。剧是简短了点，且演员也不高明，热热闹闹的就上场下场了，但逛上一圈，也是颇值得的。只是这样的演绎，看完后在逛古巷大院，总觉得仍是缺少了什么。
下午的时候，赶巧就来了一场雨。起初也不过淅淅沥沥的小。不知是幸运，还是悲哀，每一次走这样的小巷，几乎都能遇一场落雨。凤凰、苏州、西津渡口、瓜州码头。大抵是受戴望舒的那首诗毒太深。而这里终究也是空巢得厉害，除却些工作人员，几乎只剩老人和小孩了，又如何还能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呢？
是的，这里如今太空了，看过了世间繁华，繁盛了上百年，忽然一下，受冷落啦，然后可以想象，原本就是外地商人来此闯荡江湖，打下根基的古商城，接下来所面对的命运了。“商人重利轻离别”，即便是几代人打拼，已成饱读诗书之家，仍敌不过时代的变迁。从前这里活跃的贵州帮、湘潭派、苏州会馆、晋商，纷纷出走，去了更为交通便利的地方，继续繁荣他们的梦。而留给这里的，只剩一座小小的孤城了。
洪江的没落，自然也有人祸。在那个大肆批判资本主义的年代，怎能指望这样的城存在？而等到资本主义终于有翻身之日时，偏巧交通已经大变革了。水路早已不是主力，洪江就成了闭塞的小山城，走不出了。如今绕城外的河依旧很宽，足以行船，但当地政府自己作死，在这条大河上前前后后修了几座水库电站，硬生生的斩断了这河的生命。它依旧水流千年，却连渔舟也少见了。
沈先生写《边城》，最动人的是，二佬沿河下水，不知前程，而翠翠安安静静的消磨时光，等一个没有的未来。我在古商城里漫游时，便能见到许多这样的老人，或靠在门前发呆，或不停的拾掇些杂物，再或者就聚集着打麻将。时光是很慢，慢得叫人悲凉。谁又知道这些等待在城里的老人们，年轻时没有一个“翠翠的梦”呢。梦里最好的，定是那夜，谁在隔岸的河边，唱了一夜的歌，和那歌声里幻化出的虎耳草吧。
洪江依然是很有些名气，所以今后也不乏再有游人前来。诸多感慨是免不了的。我们到底只是个过客，而我不愿只是这样匆匆。
三多
2015年9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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