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去年下期学生一考下来,李欣老师就一下子堕入了失望懊恼的深渊中。新春开学,她更无以往期初那种踌躇满志的亢奋心绪,甚至连稍微缩短一些和人家差距的信心也提不起来。
柳儿吐绿,梨花绽雪,转眼碧桃红熟,年段过关考试又已迫在眉睫。
会上“素质教育”喊得山响,上头文件一个接一个,三令五申禁止统考,镇里也不过是统一命题交换监考阅卷而已。镇教育处主任总是一副迫不得已的口气:“为了考评每个教师的工作实绩,除了分数别无他法。”市教研员却说得很轻松:“彼此较较劲,增进些了解。”只有普通教师不讳言统考。
一开学,大家都是高瞻远瞩,瞄在年段过关升学考试上,一学期的起早摸黑,时刻像只绷紧发条的闹钟,备课、上课、改作业、辅导差生,忙得寝食不安,要不统考,大家才觉得奇怪。
李欣算不上什么狂热的统考主义者,但也不反对统考。近十年来的先进工作者、优秀班主任之类的荣誉,职称和工资待遇的晋级,无一实际不是成绩一锤定音的。奖状一摞摞,奖品笔记本到相册,从菜盆到脸盆,从茶杯到热水瓶,从毛巾到毛毯,也已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虽然这名不经传,这利不足道,可她毕竟藉此获得了人们的尊重。
然而如今,这一切将离她而去:去年下期她教的班的成绩在全镇十五个平行班中倒数第三。很多曾嫉妒她的人正拭目以待,等着看她年段过关考试的笑话呢。
以往一个差班到她手中都能神奇地转化为优等班,谁能想到,这次李欣接手了优等班却会是自取其辱。然而除了自认倒霉,她不可能去猜疑已升任校长的前任弄虚作假。
在为人师表者当中,倘或想出人头地或捞上个一官半职,除了在统考中脱颖而出,别无他法。
不知为何,随着时间的流逝,李欣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她的祥和平柔的性子正在变异,在课堂上她不再是慈母,她差不多已不能心平气和不厌其烦地对学生进行谆谆教诲了,经常讲桌拍得震天响,讲课声嘶力竭,难怪她回家探亲的丈夫疑心她得了更年期综合症。有时候,李欣大动了一番肝火后,瞧着泥塑木雕的学生,也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这些活泼可爱的学生一进教室就一下子成了愁眉苦脸的小和尚小尼姑。难怪人们将孩子上学称作“关”到学校里。但有一个东西使焦虑不堪,迫她绝情,迫她的心变得坚硬。
这天下午也正是如此,已是放学好久了,可几道应用题的算理,李欣记不清自己讲了多少遍,竟然还有近半数人答错。她发火了,掴了一个男孩的耳光,扯了一个女孩的头发,把全班同学不分好歹都大骂了一顿。这些都已不是第一次,她自己和学生都不会再吃惊。不过心底隐隐的阵痛不但依旧难免,反更深重了。本已火燎燎的咽喉,经这番“火”烧,更觉得舌干口燥的,她正想淡下脸,重提精神再讲一遍,突感腹内一阵涌动,避之不及,已“哗哗”吐满了讲桌,紧接着的头一晕,使她一头趴在污物上……
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吓得没一个敢出声的。有顷,她总算能支起来头,用衣袖捋掉污物,摆摆颤抖的手:“去……去……”
回到寝室她就躺倒在床,丈夫不但没给她好声色,反而有些幸灾乐祸,因为他对她的拼命劲不屑一顾。
早年丈夫在煤矿工作,也挺积极肯干,结果得了矽肺和风湿病,如今长年病休,特别是风湿病,天气好时,钓钓鱼,也挺清闲的,可发作起来,痛起来只好敲床板。
对丈夫的不理解,她不伤心不生气,令她伤心生气的是她自己的心劳力拙,有劳无功。
因为学校离家太远,一家人都住在学校。晚饭丈夫做了鸡蛋面,她一口也没吃,还不停地吐着黄水,并且开始头痛发热了,只好去村里叫来赤脚医生挂点滴,一连挂了两瓶,她才觉得舒服些,睡着了。
但第二天凌晨她又复发了,挂点滴也无济于事,丈夫和几个同事忙将她抬着送到镇医院。
李欣一连几天呕吐不止,神志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医生开了许多药,挂了好些瓶,只含糊地说是肠胃的问题,但在病历上却谨慎地写着“待查”。
李欣这才知道做医生可比做教师容易得多,要不是碰上垂危的病人,大可不紧不慢做全各项检查,再将各种适用的药一一照序试过,直至药到病除或是自行痊愈,也不用知道病人得的是啥病,只要开出些药,连挂针也不是他的事。学生身体倒是健康,可不知道人类何时才能像静脉滴注那样把知识直接灌输进他们的脑海。
镇医院的条件不好,加上梅雨季节,连日阴雨,墙、床单什么的都带了霉味,但李欣却没有感到什么不适。
回想起她被抬进医院那个清晨,她虽然身体很难受,心却如止水,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安宁,医生、护士、家人都围着她的病在忙,她却从中超然而出,仿佛她根本不认识那群不争气的孩子。
一周后,李欣除了有点头晕无力已无其他不适,她觉得自己像个挑夫,跋山涉水,累倒在地,身心俱疲,不想再起来;但想到那些学生,她又躺不住了,在医生查房时,她反复问医生自己何时可出院。
又过了几天,医生终于告诉李欣好出院了,她本应该开心,但她的眼前却立即浮现出了自己在课堂上那气急败坏的那副样子,内心更加焦躁了起来。
那天早晨,一对儿女蹦蹦跳跳和丈夫一起来接她出院。在住院部门口,当她看到发票时,她突然惊叫了一下,丈夫以为她为了上千元的住院费而吃惊,忙安慰道:“有百分之七十五多可以报销的,自己负担的也就几百元。”
李欣凄笑地摇摇头,指指发票上的日期:“今天都6月15日了?”
丈夫也笑笑:“你是病糊涂了。”
丈夫用自行车驮着行李在前,一对儿女欢快地围着李欣在后,一家人沿着山脚田边的土路回校。
天阴阴的,微风习习,凉爽宜人。
可一路上,李欣懒洋洋的,脾气还躁,连番寻了好几次儿女的不是,又无理取闹地和丈夫拌了几次嘴。最后一家人都不理她了,大家都闷闷地走着。
看看前面再转过一个山口就要到学校,李欣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一屁股坐在路边一棵大樟树下的石头上生起了闷气。丈夫和孩子也无法,只好或蹲或坐在边上。
李欣怎么能开心起来,又丢了一个星期多的课,虽然学校有安排其他老师去代,但肯定是照本宣科走过场,这个年段过关考试非自己第一莫属了,倒数的第一。
愣了一会神,她突地转向丈夫:“你有给我开过病假条吗?”丈夫忙从口袋掏出递过来。
“怎么只有一周,我这样的休息一周能有力气上课吗?”
丈夫抢白了道:“你不是老问医生好出院没,你不着急回来上课吗?”
李欣有些怨愤地盯着丈夫:“我现在回去教还有用吗?”
“那我回去找马医师。”
丈夫一下明白过来,忙卸下行李,跨上自行车飞快地往镇上而去。
李欣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本文作于199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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