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林老丙起了个大早，兴冲冲地来到信用社，将秋里卖枣子存下的钱取了五百元，准备和老伴儿美滋滋地过个前所未有的丰盛年。
他在集市里特别潇洒地转了一圈，破天荒地买下了十多斤猪肉、三斤牛肉、两斤羊肉。他一生以来还从没如此奢侈过。一尾鱼，几斤猪肉，往年只买这些。偶然宰上只已不下蛋的老母鸡，那就是难得的大年了。可今年他家的水桶里早养了几尾斤把重的土鲫鱼，还准备宰上只大公鸡。
路上车来人往，都是匆匆忙忙办年华的人们。林老丙喜孜孜地提着一篮子的肉往家赶，赶上了在前头走的邻村的老虾头。两人年轻时一块儿在河道上做过纤夫，也算是对老哥们了，要是在集市上碰着了，他们一定会找个小店痛痛快快地喝上小半斤的老白干，侃半天大山。今天，林老丙见老虾头买了一个猪头，就问他：
“怎么，你今年要拜佛祭祖啊？”
老虾头嘿嘿地笑开了：“不，是迎龙灯。”
林老丙心里一惊：“你们村今年要迎龙灯了？”
“原先不迎的，昨晚几个赌鬼在老年协会大赌，李老四一个人赢了一万多块，一高兴他就捐了八千八百八十八元。他助了这么多，别人那好意思落后，你一桥他两桥，很快就有了一百多桥。到时可有热闹看了。”
“那龙头的新龙神板有了吗？”林老丙不由得有些紧张了。
“正准备去偷呢！”
林老丙的心直往下沉，有些讷讷地道：“买不是好吗 ，为什么时候要偷？”
“你真的老糊涂了。”老虾头笑得更响了，“这是祖上留下的规矩啊！”
林老丙支吾了一阵，没说出话来，只觉得脚越走越重，他朝着篮子里的肉看了一眼，突然一拍大腿，叫了一声“啊呀”：“我真老糊涂了，忘了买一样东西了，你先走吧。”
林老丙顾不上跟老虾头解释什么，就转身往镇上赶。在快要散尽的集市上，他好不容易才把三斤牛肉和两斤羊肉全卖了，还把猪肉也卖了五六斤。这一买一卖，林老丙亏了十多元，但总比吃掉的留下多。
过午了，林老丙才耷拉着脑袋瘪回了家。老伴看到篮子里又和往年一样只有几斤猪肉，就戳着他的背道：
“我说怎么一下子能拿包被面子洗脸——大方起来了，原来 还是麦秆子吹火——小气。真是钉死的称，生死的性。”
林老丙正忧在心头，就没好气地斥了老伴一句：“你……你懂个屁。”
吃了饭，老伴去喂鸡，看着那只大公鸡耀武扬威地在抢食，就对林老丙叨唠开了：“我说这只大公鸡光抢食又不会下蛋，一天怕要半斤谷子。反正过不几天就除夕了，今天下午我烧锅水趁早宰了算了，也好省下几斤谷。”
“你着什么急，上辈子没吃过鸡肉啊？”林老丙又没好声气。
老伴这回明白了，林老丙肚里窝着火了。不过老夫老妻摸着脾气了，要想灭掉他这无名火，好言相慰是无济于事的，只有以毒攻毒。于是老伴“砰”地一脚踢翻了盛鸡食的破面盆，啐了林老丙一口：“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平白无故的你发什么神经？”
林老丙果然不敢响了，他白了老伴一眼，吸上支烟，坐在桌前怔了半日，最后踱出门，来到东山脚的那块地里。地的南边有棵大枣树，枝干粗得一人抱不过来，枝条向四方匀称地舒展着，虽然冬日落尽了叶，也能想象它夏的茂盛。林老丙颤颤地抚摸着那皱巴巴的老树皮，禁不住就老泪纵横了。
林老丙可不是杞人忧天。村里的山地上都是枣树，东山连西山，成片成片的。林老丙分到到东山脚下，枣树不密，大枣树就只有这一棵，不过这棵大枣树抵得上人家几棵，今年风调雨顺，摘了两百多斤大枣，卖了两百多块钱。林老丙满心指望过个丰年，却不料邻村的李老四要赢了一万多块；赢了就赢了，偏要助出来迎龙灯；迎龙灯又偏巧没有龙神板，而在本地，枣树又被认为是做龙神板最好的材料。更要命的是林老丙家的这棵枣树长得最粗直最显眼，正对着邻村。
林老丙膝下只有一女，早已出嫁，家境唯能自保。两老如今是古稀之年，就靠这棵枣树出点活钱来养老。正因如此，林老丙对它浇水施肥，把它当命根子般地侍候。邻村迎龙灯，枣树在劫难逃，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据说被“偷”了树做龙神板的人家很吉利，林老丙也相信这也许是真的，但要是他有两棵这样大的枣树，他也不会在乎的。
林老丙越想越不是味儿，依着树干他一屁股溜到了地上。天转阴了，这土象冻上了似的，冰冷冰冷。“我买一块给他们好了，也就几十块钱，为什么一定要偷，这规矩可真有点不那个……”
林老丙不敢往下想，违背神和祖先可都是要遭报应的。“或许，他们也不一定要找我家这棵，不是没一点迹象吗？”前几天他刚给地上种的菜松了土，他反复查找了几遍，没发现新的脚印。按理“偷”之前总要木匠先来看看树的。他的心稍感安慰，可是总放不下，他想整夜守在树下，但龙神怎么能容忍他这样做呢？
天晚欲雨，林老丙才心事重重地转回家，老伴骂他发神经了，一个下午不见影儿。他也一声没吭，没扒几口饭，就蒙头躺到了床上，把老伴的胃口也倒了。当夜，任是老伴如何探询，林老丙就是一言不发。半夜里，他几次从床上惊跳起来，有时把老伴唤醒，问他有没有听到鞭炮锣鼓声，有时径直跑出门往东山方向观望一阵，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五更时，果真响起了一阵鞭炮锣鼓声，林老丙一把拉起老伴奔出门，东山脚正热闹着呢，老伴迷迷糊糊的骂：“这些神经病的，半夜三更在那做什么？还不把我家的菜踩坏了。”
“还什么菜，我们的枣树完了！被偷去做龙神板了。”林老丙蹬着脚嚎道。
“啊？”老伴这下才明白过来，也哭了起来，“这可是我们的命根子啊！以后可怎么过？”
林老丙捋了一把泪，沮丧地把老伴拉回床上。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担心事也没用了，他一躺下就睡熟了。反而是老伴咽咽喔喔，唉声叹气到了天明。等林老丙第二天九点多起床时，她早已扭着小脚去过东山脚了，把枣树桩上的二十八元红纸包给拣了回来。这天下午她把原本过年要宰的大公鸡卖了，比这数还多了一倍。
很快村里人都知道林老丙家的树被“偷”了，见面就恭喜，问红包的多少。
邻村的龙灯很长，迎得很热闹，给四乡八邻的村民增添了不少节日祥和与欢乐的气氛。有一晚龙灯迎进了村，从林老丙的门前过，村里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地观灯，唯他家黑灯瞎火。
林老丙半个多月没往东山地里走，枣树的枝丫是老伴请人挑回家的，有四五担，稀稀松松在他家的小院子里堆得象小山，够他家大半年烧的。
直到正月出头，林老丙才扛了锄，有气无力地去掘那老枣树桩。树根的皱皮被锄破，显得鲜红，象血染似的，而这血，林老丙觉得是自己心里流出的。林老丙化了整整三天才把树桩掘出来。这棵百年老树，叶茂根深哪！
当林老丙在那深深的坑里栽上一棵小枣树时，他又一阵心酸落泪：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它开花、结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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