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哪一年,时间有些模糊,但场景却是那样清晰,清晰得脸上的每一丝纹理还是那么清楚,清晰得每一个呼吸仿佛还在耳边。
那应该是冬天吧。湖南的冬天很冷,寒冷可以穿透到骨头里。山头的毛草变得枯黄又凌乱,像个营养不良的小子。
我己经穿得有些壅肿,小棉袄裹得我有些紧,伸胳膊伸腿的都感觉被绳子绑着一样,沒法施展开来。
有一天下午,姨妈牵着我,走过水库中间的路,走过两边长满枯草的村道,最后一起走进了一间宽大的土屋子。
屋子又干净又宽大,一尘不染。木头做的桌子和木头做的椅子,虽然有些苍老,但也擦得锃亮,泛着柔和的光。
屋子里当然不只我们俩人。陆陆续续的有人进来。渐渐的塞满了整个屋子。这里面有我的舅舅们,还有我最敬爱的外公,当然还有全村最重要的人物,村长,书记,会计员……
人很多,但是没有往常人群聚集的喧嚣,空气很安静,但带着一种无形的气压,沉甸甸的。
村长坐在一张旧圈椅上。开始了发言,他的语调沉缓有力,在这寂静中敲打着地面。
我听不懂他说什么,但是我看到坐在对面的外公,他坐在那里,双手撑着头,头陷在两膝之间。
我平时温和儒雅的外公,像个坐错事情的学生,满是羞愧地坐在那里。
村长每讲一句,外公的头就更低一点,他的脸胀得紫红,双手弯曲的指节有些颤抖。他沉重的呼吸声被空气放大,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我靠着我姨妈的腿看着这奇怪的一切。我有些不安,但我的舅舅们都很平静,他们和其它村民一样,认真虔诚地听村长讲话。
村长讲话的空隙,我姨妈碰了碰我,塞给我一只香烟,示意我给外公送过去。我拿着香烟从寂静的空气中穿过,将香烟放在他颤抖的手里,他的脸被膝盖挡住了,只有胀得像紫红色一样的皮肤充满了我的眼底。
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夕阳将金光洒进屋子,落在我外公的身上,微尘在光中跳舞。外公两个指头夹着香烟,并没有抽,他的手指还是有些颤抖,但是我明显感觉到他平静了很多。
村长是个年轻人。皮肤有黄铜的光泽,表情严肃,他坐在那里神圣而庄严,有着不可冒犯的气势。
后来我长大了些,知道了一个名词文斗。当然与之相反的还有一个词叫武斗。
唯一一次看到的武斗,是在大队的大礼堂里,是我舅舅带我去的。那是一个夏天,蝉鸣哇叫,凉风习习,明月掩藏的夜晚。
我舅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根红樱枪,然后丟给我,“走,我带你去看批斗会”。
我扛着红樱枪在漆黑的路上走着,有个人从我身边过,我将红樱枪抛起的时候,把他吓得“唉哟”一声,一步跳到了边上。
我们到大礼堂的时候,人已经满了。大会已经接近了尾声。我和舅舅站在最后一排。
我说挡住了,看不见,舅舅就将我扛在肩上。大礼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台上跪着两个人,带着纸糊的圆筒帽子,手脚绑着。右边的那位,背上还吊着一根粗大的麻绳。
有人喊口号,全场一片整齐的欢呼声,我们也跟着大家一起举了两下红樱枪,然后舅舅说,“完了,走吧,回家”。
后来,我听说,台上右边那个被打骨折了。
所以,我外公和他们比起来,还算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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