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的家临近海边。成排的别墅沐浴在阳光下,静悄悄的,看不见一个人影,绿树掩映,一排排的蔷薇趴在铁栏杆上,开成一片海。
我到了小区门口,给她打电话。她走出来接我。
这次见到采薇,和上次在酒桌上看见她的样子大大变样了。上一回她妆容精致,非常靓丽,可是今天她素面朝天,眉宇间散发着无比的忧戚。虽然她强打精神掩盖着忧伤。也难怪,我想,应该是因为于建立的突然离世吧。上一回在酒桌上,我分明看见他们两人情意绵绵,有很多故事的样子。
采薇淡淡的眉毛,大眼睛,尖下颌,虽然不施粉黛,依然很秀丽。她的眼睛里有种神秘而又野性的美,连明显的悲伤都难以抹去这种美。我注意到她其实太瘦了。整个人有点干涸的感觉。我想,毕竟性感是最经不起蹉跎吧。美人再如花,也抵挡不了地球引力。女人再曼妙的曲线也一定会改变的。
我随着她走进她的豪宅。然而,一进门我就惊呆了。
她的房间太整洁了。因为那简直不是整洁,而是她的房间几乎空无一物。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桌子上放着一个花瓶,里面插了一束紫色的丁香。丁香的浓烈芳香飘进我的呼吸,我感觉好了一点。毕竟,这芳香是植物的灵性和生气。否则,这样的房间,对我来说,实在是太空寂了。
我不由地说:“我以为作家的家里,应该会有书啊,杂志啊,艺术品啊,影碟啊,各种各样的小物件什么的,奇奇怪怪,凌乱无比。这些东西就像野草一样在作家脚下蔓延。每一件东西都会给作家灵感。作家天天就坐在这一堆东西当中。哈。我真为自己拙劣的想象力惭愧。没有想到您的房间这样整洁,空无一物。”这样的房间实在是太令我惊讶了。
采薇微微一笑,说:“我做了嵌入性抽屉和壁橱,把所有东西都放了进去。我喜欢这样空荡荡的房间,有没有感觉充满了禅意?”
“哦。挺有禅意的。虽然我不太懂禅。”我赶紧点头。
采薇打开壁橱,象变戏法一样从里面拿出两个杯子。又拿出一个水壶。给我倒了杯清水。“先喝杯水吧。你要不要喝茶?我来泡茶?”
我连连摆手,“不用麻烦不用麻烦。”
采薇竟然也没有坚持。看来她就是今天就打算拿一杯清水招待我的。
她又从壁橱里象变戏法一样变出两个坐垫,把一个扔给我,另一个扔到地上,自己坐上去。
我想,天哪,这个豪宅里竟然连个椅子也没有。不知道有没有床?采薇晚上睡觉,难道也是这样变戏法一样,从壁橱里抽出一张床来?作家或许会有各种各样的怪癖,采薇这样的方式,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
采薇坐在地垫上,把水杯放在眼前的地板上。和我说话,“我是一步步进行断舍离的修行的。过去的物体里总会拥有某种生命,或者灵气,或者鬼魂。我们拥有它,那些东西就会日夜和我们相依为伴。它们停不下来。那是一种执念。执念会占有我。我想要自由,我只有离开过去。”
“哦。”能亲耳听到作家这样深刻的谈话,我好珍惜这样的机会啊。我也在地板上坐下来,面对着她,全心全意听她说。
采薇看看我,噗嗤一声竟然笑了。她端起面前地板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然说,“你不要被吓到了。我不是一个怪人。实际上,我是作家里最有人间烟火气的那一种。你还没有吃晚饭吧。我等一下做饭给咱们吃。”
她的笑容那样温柔,我觉得她真的好美丽。我说,“好吧。不麻烦您吧?”
“不麻烦。人活着,都是很麻烦的。可是要想好好活着,就得用力啊。对不对?今天咱们吃火锅,怎么样?”
“好啊。您怎么方便怎么来。给您添麻烦,不好意思了。”
“说过了不麻烦的。其实,感谢你来我家里做客呢。因为我有一肚子话,真想对某个人倾盘说出。断舍离,我想丢掉那过去的一切。也许只有说出来,才能丢掉吧。”
采薇站起身来,带我到厨房。
我跟在她身后,穿过客厅。这豪宅太大了。空寂的风格更显得它大。
我问:“平日里这房子里就你一个人住吗?”
她回答:“是的。就我一个人。一个人不好吗?没有暴力,侮辱陪伴,也不必有恐惧。”
我脑海中闪现平日里,她一个人在这豪宅里游荡,写作,心里觉得这个姐姐好可怜啊。我不由得提议,“也许你真可以养只宠物陪伴呢。”
她说,“我是极简生活力行者。我排除寂寞的方式,其实和你一样,就是出走。这房子里寂寞,我可以不呆在这里啊。又没有人囚禁我,对吧?我只是需要我一个人的时候,空旷,寂寞。这是我需要的。”
采薇的厨房也是大而整洁。她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小铁锅,一个电磁炉,打开冰箱,我看到里面填满东西。看见那些蔬菜果肉,我感到很欢欣,人间烟火气让我开心。我想,谢天谢地,幸好冰箱里并没有象房间一样空无一物。
我们一起洗了一些蔬菜。拿出火腿肠。还有冻好的羊肉卷,牛肉卷。她还拿出包装袋里装的鲜毛肚和鸭血。她的冰箱竟然百宝箱一样丰盛,真让我惊讶不已。采薇事事处处颠覆我对作家的想象。我对这位作家姐姐刮目相看。
采薇打了鹌鹑蛋放在小碗里。然后手托腮,想了想说:“食材差不多够了吧。毕竟就咱们两个人。”那神态如同少女一样可人,那是一种心无旁骛的单纯。全世界都忘掉,只考虑眼前这顿饭吧。
采薇又从冰箱中拿出一个包装好的“海底捞”的火锅底料。剪开包装,挤出底料,放进铁锅里。电磁炉加热。
她拿出小碗,里面倒上香油,放入蒜末,给我们调制蘸料。
我惊呼,“没有想到大作家还是厨神啊!”
她笑了。“是啊。并没有几个人有缘分和资格吃到我亲手做的家宴的。希望你不挑剔我的口味。我是重庆人。和网红凤姐算是老乡。”
“呀!作家姐姐是四川人啊?我以为你是z城人呢?”
采薇摇了摇头。说:“我不属于这座城市。
我曾经心怀妄想,想做一个有根的女人,就像做一株有根的植物,在一片土地上扎下根来,生长,开花。这可能是因为我在四川的乡下长大吧,从小见到那些植物长在原野上,生气勃勃,每年花开花落,可是不离开大地。真令人感动。
日复一日,我知道我的这个想法终是虚妄。那时我家里还不象现在空无一物,那时家里有很多东西,就象你所想象,屋里堆积了很多的书籍,各种各样的用品,还养了很多盆植物,开花的和不开花的。那时我想,都市人真象一株盆栽啊,完全依赖那么点土壤生活,被幽闭于方寸之间。也好,即使只有花盆里那一点点土壤,也要努力舒枝展叶吧。
再后来,我就把所有的盆栽植物都送人了。因为,对有生命的东西,总是要费心去养育它们的。我担心我对那些植物照顾不周,那样的话我心里会很难过的。”
我被采薇的话打动了。静静地听她说。
她又问我:“林芝,你去过重庆吗?”
“重庆,我还真没有去过。”我回答。
她对故乡的回忆在她的眼睛里形成一片云翳。她说:“重庆,和很多城市一样,有鳞次栉比的高楼,也有富豪级的人群。解放碑的中心地带高楼林立,直入云端。不过城市的背后,却是大量的贫穷的人。重庆下属的县市,有18个都是贫困县。一到雨季,经常会有泥石流冲垮了这里或那里的庄稼和房屋。人们会颗粒无收,也会无家可归。
你如果去重庆,就会看到棒棒大军在大街上吆喝着做苦力,他们是重庆临时的搬运工,他们身负重物走过繁华走过寂静,走过城市的每一步台阶。每次回到重庆,看见他们,那种生活的艰辛和苦楚总是触动我,我每一回都会留眼泪,我知道,要活着,就得用力啊。
然而,就是在重庆,诞生了世界上最热闹最热情洋溢的食物-----火锅。看吧,对我来说,吃火锅的好处,就在于能保持对人生的热情啊。”
我想,是啊,在每一座城市的高楼下面,都徘徊着无数人艰难的脚步。所有的城市里,都存在着繁华与贫穷巨大落差的图景。得意的风华和失落的人生,总是在城市里同时上演,毫不停歇。
采薇说:“生活,要用力才能过得好啊。”
火锅沸腾了。我们坐在大而洁净的厨房里,开始涮着吃了。
真是美味啊。也许是“海底捞”的火锅底料确实出色,也许是和采薇一起吃饭让我荣幸之至。无论如何,这顿火锅是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美味的火锅。
采薇说:“一个作家最骄傲的应该是什么?我觉得最骄傲的应该是自己竟然可以一直写下去。而不应该是名气或虚荣心。名气会带来虚荣,虚荣会成杀人的刀。胡美蝶当年就死于虚荣。虽然,现在,我觉得我也是写不出来,就象当年胡美蝶那样。可是我绝对不会让胡美蝶的故事在我身上重演。”
那顿饭,我听到了那么多的故事。也许有人会觉得这些往事神奇或传奇,而对于我这样太多同理心的人来说,我更多的是感到沉重,这些故事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恨不得我患上失忆症才好。偏偏我没有失忆。
采薇的叙述,使过往的一切,都清晰地来到我的心里。虽然是别人的故事,依然重重地敲击着我,也象烙铁一样烫着我的心。
我想,庞大的城市里没有神话。我们在城市里粗糙地生长着,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的梦想象肥皂泡那样破灭掉,知道再也不能给予生活以幻想。我们也曾经用巨大的代价换来一点点小小的成功,然后,竟然会为此欣喜若狂,真是愚不可及。
生活有时候让我们一步登天,有时候让我们一步坠落,使得我们的情绪上天入地,其实,那都是生活在戏弄我们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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