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甜食,我一向疏于提及。
无他,只是单纯觉得,甜食是日常饮食中的点缀,是序曲,是花絮。有可以,没有也无妨。
至于对甜蜜的向往,以及吃甜食后的安心与满足,只属于没有经历风雨洗礼的年轻人。而我所有关于甜食的深刻记忆,都已定格在童年。
贯穿于整个童年的味觉体验,始于甜蜜,终于甜蜜。
1. 四季篇
那时,天空永远都是湛蓝的。
在我的小学作文里,最常见的开头是这样的:今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后来再大一点,我又学会了更多高级的词汇,比如碧空如洗,晨光熹微。
那时,我们的城市里还没有出现蛋糕屋,更遑论奶茶店。冷饮铺里主要卖冰棍和汽水,不出售芒果班戟或杨枝甘露。没人知道提拉米苏究竟为何物。主妇们的脑子里完全没有泡打粉的概念,而且狭小拥挤的厨房也根本放不下一只烤箱。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念念不忘的只有红烧排骨,谁也不能剥夺我对肉食的渴望。
只有一道菜除外,一道甜甜的菜:凉拌西红柿。
它往往出现在盛夏,最热的季节。记得,当时西红柿个头都不是很大,通身像是在鲜艳的婚袍上披了一层细密白纱,是那种雾蒙蒙粉嘟嘟的绯红。冲洗之后不需要做任何处理,直接切开来,摆在盘中,洒上一些白糖,齐活。
稍等一会,在白糖的浸渍下,西红柿的汁水就会缓缓流出。那甜中带着酸,酸里裹着甜,冰冰爽爽的滋味,是夏天餐桌上最令人心动的风景。
严格地说,凉拌西红柿不能算是菜,而是一道解暑佳品。基本上等不到开饭,就被大家一扫而光。
到了秋天,空气中都是桂花的浓郁香味。外婆把桂花花瓣小心收集起来,在笼屉里蒸熟了,然后放进蜂蜜里腌起来。
黄灿灿的桂花将原本半透明的蜜浆浸染成浅浅的琥珀色,原本一片片舒展的花瓣蜷缩成一粒粒黑紫色的桑葚,在浓得化不开的蜂蜜海洋里浮沉,隐隐凸显出一种低调的华丽。
桂花花瓣不易得,制作过程又麻烦,所以只能收到小小的一罐,藏在碗橱最里面,显得很珍贵。桂花的异香,调和了蜂蜜过于浓烈的甜,在煮元宵的碗里加一勺,再好不过了。
提到元宵,不得不说,酒酿元宵是冬天我们这里最常见的甜品。酒酿是糯米发酵的,之前都是家里人自己动手做。甜味不是很大,酒的度数也低,但是吃多了会上头,脸热微醺。
常常会在酒酿里打进去一个水煮蛋,再加入桂花蜜,偶尔也会加些一撮赤豆进去同煮。冬夜,在堂屋中央支起小火炉,放上一小锅子酒酿慢慢炖,混合米香的酒酿香气充盈在空气中,脚一点点热了,额角沁出汗珠。虽然屋外寒气逼人,屋内我们犹如置身暖春。
喝着酒酿元宵,大人们一边商量着春节前家里要做的准备工作:除尘,缝制,腌肉,采买……
一个旧历年,就这么过去了
2.点心篇
某年的春节,不知怎么突然流行带蛋糕去拜年。那种所谓的生日蛋糕,一律堆砌了厚厚的白色奶油,再装饰以颜色繁复造型类似的奶油裱花,显得硕大无比,看一眼就饱了。
这样的蛋糕通常不会轻易拿来吃掉,总是从叔叔家运到舅舅家,从楼上邻居家传到单位同事家,在整个春节期间穿梭旅行于家家户户,直到元宵节之后才消停。年过完了,蛋糕堆成了小山。送不出去的蛋糕被当做早餐日日重复地吃,吃得每个人都是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
真正让我心驰神往的蛋糕是“安庆蛋糕”。模样小巧玲珑,糕体绵密紧实,焦黄喷香,一口一个完全没有负担。这种小蛋糕只有在当时合肥有名的“安庆之窗”店里才出售,别无分号。
除了小蛋糕,那里还卖安庆的著名点心“墨子酥”——一种完全用熟黑芝麻压制出来的的糖,口感特别细腻,香味浓郁,酥饼浸满了香油,吃完了满手都是油。用的都是真材实料,就只有一点,甜得有点过分。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家乡无为的甜点:花生川。无为农村里的作坊一般都会做,以严桥出产最为著名。选用个大饱满的红皮花生米,外面裹上一层厚厚的白糖,经烘制后变成一包包雪花似的洁白珍珠。含在嘴里,糖融化了,花生米还是脆脆的。
同样的,把花生磨成粉后混合着糖浆,等冷却了,切成一块块长条,就是花生酥。这花生酥真的是好吃,浓香四溢,酥脆可口又不粘牙,牙口不好的老人也能吃。就是吃的时候一定要用另一只手接着,不然,会扑簌簌掉一地糖粉。
花生川和花生酥都是过年才能吃到的点心。对我而言,日常最盼吃到的是水果罐头。客人登门来访,偶尔会提着罐头,这算是很隆重其事的一种拜客之礼。一看到罐头,我内心狂喜,几乎要欢呼雀跃。眼巴巴地盯着罐头,希望大人能为我打开。因为罐子的盖特别难开,目睹罐头开盖的过程,不啻是参加一场庄严神圣的仪式。
可惜的是,大多数情况下,这些罐头总是会原封不动,被转送到另一家去。只有一次,我生病发烧,终于吃到了罐头。那是我最爱的桔子罐头,一瓣瓣桔子浸泡在糖水中,软软的没有一个籽,柔若无骨。我一口气吃光了整个罐头,连糖水都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酸甜冰凉的桔汁流过干涸得像野火烧过一样的喉咙,那一刻,好像身在仙境。
3.糖果篇
小时候,我们了解的糖果种类很少,多是花花绿绿的水果味硬糖。奶糖我只认一种,就是全中国都熟悉的大白兔奶糖。
时至今日,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在《儿童时代》杂志上看过的一句话:“7颗大白兔奶糖等于一杯牛奶”。我承认,这给我幼小的心灵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上海大白兔奶糖,从此被我当做糖果界的翘楚,一直稳坐头把交椅。我从来也没有一下子吃7颗大白兔奶糖——主要是舍不得——它的牛奶味的确非常浓郁,甜度也适中,类似哀而不伤的感觉,殊为难得。
酒心巧克力,则是另一种神话般的糖果。不知道是这是谁的奇思妙想,他必定是个天才的吃货。想想看,沉静古板的巧克力外表下,竟藏着一汪心动神驰的美酒。看上去,严严实实滴酒不漏,只在咬开那一刹,酒液汩汩而出。混合着巧克力的微苦,奇妙搭配带来的反差就是一种天然的诱惑,岂不让人心痒痒?
因为有酒,即使是糖,父母也不准我吃。对我来说,越禁忌就越惦记,往往求之不得,只能辗转反侧。
好吧,现实一点。在学校门口小摊子上,还有一种甜食触手可得,我们都称它为“糖稀”。麦芽糖熬化了,盛在一个大搪瓷缸子里,变成淡黄色的稠密糖浆,呈现出几近凝固的状态。要吃的时候,摊主会取两根小木棍,在缸中搅动一番,递过来一团层层堆叠的糖浆小山。
这玩意的卖相并不好,制作过程也简单粗暴。可是就这么一点点甜味,足以让我们花一节课的时间,当老师转身在黑板上板书时偷偷拿出来舔。直至最后,糖稀变成了透明的薄薄一层,才依依不舍地把小木棍夹进书本里,心里快乐无比,
这时,下课铃声总是不失时机地响了。
小时候并不知道,除了甜,人生其实更多的是种种不为人知的辛酸苦涩。而从生活的口袋里掏出的每一颗糖,都需要我们用汗水,青春乃至生命来交换。
对未来还一无所知的我们,坐在教室里齐刷刷地朗读:
“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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