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何能够忘记童年赤脚跑进的那个“回”字风格的老房子呢。老房子的墙壁都是木质的,日久年深泛出深褐色光泽,屋顶覆着深灰薄瓦,被常年的雨渍风侵日晒,像古中国的水墨画。“回”字中间的小口就是四四方方的公用大厅,大厅角落里放着各家公用的一台老石磨。各家主妇尽己所能,四时年节,厨房飘出的鲜味缭绕空中逗人口水,而清明节,菠菠粿的香味进入我的味觉记忆,成为我的乡愁之一。
在故乡的1996年,清明节前,大厅里的各家女人都一早就到河边或山上去采清明草做菠菠粿,又叫清明粿。清明草叶子形状像长把勺,正好在清明节前开花,花灿黄如蚕豆大,众花堆聚,像一把毛茸茸小伞,良瑜表嫂告诉我,要采开花的部位,一次采多用不了,也可以晾干收藏下次用。
清明故里思亦浓 清明故里思亦浓清明草采回来后,良瑜嫂把锅中加入水,烧开后加入清明草焯一下,然后用清水洗净,俩手相握把草用力挤干水,再拿一把快刀,把焯的清明草切得极细碎后,让我在臼中徐徐捣烂后,绿汁里混合着碎叶,草木清香扑鼻,继而散到满家都是;然后她又开始麻利地和面,米粉3份和糯米粉1份,和清明草汁叶搅拌匀,再加水揉成团,揉得稍硬一点。嫂嫂接着紧锣密鼓地把笋焯水过后切碎,再把瘦肥相间的猪肉切碎,再加入雪菜,加香料均匀混和后,热锅中呛油和葱花,把碎笋、碎肉和碎雪菜翻炒成香喷喷的馅;然后她洗净锅,开始做另一种甜馅,她把另一灶上已煮到烂熟开花的红豆,用铁勺压碎后,花生油呛锅,加糖,翻炒到油润香滑后盛出来,告诉我这是清明粿的甜豆沙馅。我已经看得眼花缭乱,看嫂嫂一口气不间断,熟稔地操作一切,中间几次想要插手帮忙反而添乱,嫂嫂温柔地笑一笑说我自己来,你在一边看着学好了。
终于等到要包了,我眼巴巴看了半天,手心直痒痒,嫂嫂看出来了笑说:“妹妹,这一步比较简单,你可以做了。”她站在一边指导我,让我把大面团分截成小面团,用手把它转圈儿捏薄后,再加入刚才拌好的咸笋肉馅儿,轻轻捏合后,一个圆头胖脑的青色菠菠粿就高高兴兴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了,我拍手称好的时候,嫂嫂笑说清明粿还可以更漂亮。她转身拉开橱柜的抽屉,找出两个古色古香、雕刻精美的老木头点心模子,清水洗净后,她拿起我手里的青圆粿,往模子里一按,于是菠菠粿不只是个圆球状,还变成穿着花草图案外套的点心,外套的四周还镶嵌着一道一道均匀的花棱,让这乡间美食显得又精致又尊贵,看得我又惊又喜又馋。做了一批点心式的菠菠粿后,嫂嫂看我高兴,越发拿出看家本事,干脆像包饺子一样,包上甜豆沙,把菠菠粿捏成月芽型后,她把花边儿一环一环锁住,格外玲珑有致,可是她手太快捷了,瞬间就“绣”好一道繁复的花边,把菠菠粿变成一瓣纤巧花瓣儿。我完全跟不上她的速度,只好老老实实用心地练习,等她包完一笼,我这个生手还在扭捏一个菠菠粿的花边。
清明故里思亦浓嫂嫂蒸菠菠粿时衬着的不是笼布,她说这是一种叫黄皮果的叶子,蒸熟后会发散出清香,让菠菠粿更加好吃,熟了的菠菠粿青而柔软润泽。我用筷子夹开一个冒热气的菠菠粿尝,咬一口皮,再嚼一口馅,味道的确是和我从前吃过的任何点心都不同,因为那清明草的花,也因为那黄皮果的叶子,让寻常米粉皮混合着天地灵气的精华,在或咸或甜之外酝酿出特别的味道。嫂嫂蒸了一笼又一笼,因为我父亲退休回故乡,我和妹妹都在三千里之外的北国草原长大,对于故乡习俗一无所知,嫂嫂特意多蒸两笼送给我家品尝,并作为明天我们扫墓必须带去的祭品之一。
清明故里思亦浓父亲多年支边在外,这次回乡祭祖的心情分外庄重。有了表嫂做好的足够的美味菠菠粿,他又忙着去采购光饼。在故乡,大米是主食,像饼啊馒头啊包子等一切面点都不是自家做的,街头小店多有专卖。这沾满白芝麻的圆圆小饼,烤得略有焦黄,十分馋人,中间穿孔,用绳子吊起来一大串。父亲说光饼是抗倭名将戚继光发明的行军干粮,海上作战不方便做饭,光饼干燥不易坏又好吃,被士兵叫作“继光饼”,简称光饼。福州人感念戚公功德,光饼变得大名鼎鼎,到处流传,变成了当地民间小吃,也成为当地民间清明祭祀神灵祖先必备的供品。当地百姓把没有芝麻的饼叫“光饼”,有芝麻的叫“麻饼”,饼面有芝麻、中间无孔的叫“缸饼”。对我来说,都是好吃极了的饼,不过是面相略有差别而已,骨子里还是一回事。尤其把饼切个蛤口,夹上糟肉、粉蒸肉、雪里红、苔菜……成为我回乡后的喜爱,经常下课跑出去吃当地妇女在校门口自制的夹菜光饼,我极喜欢夹海苔菜,绿莹莹的一大坨,丝丝缕缕,非常像我想象中的海中魔女的头发,吃完一个欲罢不能;我也喜欢夹香椿嫩叶炒鸡蛋虾皮,妙!另外,光饼中夹上已经腌制入味的瘦肉或豆腐干,我依然喜欢。
清明故里思亦浓父亲同样也喜欢吃光饼,比我和光饼的缘分深多了。他特意带我们去看过福清人做缸饼,他说小时候他曾经在这里做过学徒。这里的做饼师傅们保留着自己的一套劳作手法。作坊里的大烤缸饼外裹黄泥,高近两米、直径约有一米。他们不用炭火,而用松枝燃大火直到把缸壁烧白后,松枝余烬落入缸底,然后把做好的饼胚,飞快准确地贴在缸壁之上,稍一迟缓,就会烫伤。大火缸温度高,两人不得不一年四季打赤膊,一个递胚,一个贴胚,场面异常紧张激烈,而且工作时必须全神贯注,一伸一欠,一俯一仰,绝不出错,每贴饼于缸上必然会噼啪做响,也就十分钟,几百只缸饼便快速全部贴完进入烤的历练中,这样高超的手工艺术完成的食物如何能够不好吃?父亲特意在福清买到最好的“缸饼”作为清明节必备的祭品。
清明故里思亦浓
清明节的天空格外晴朗,阳光温暖地抚摸着我们。家家户户都向山前山后出发祭祖扫墓,因祭扫要烧纸钱,远山缭绕着烟岚。父亲带着我、我先生和妹妹,提着篮子装着菠菠粿和光饼、水果以及纸钱,还有一把镰刀和一把小铲子。除了祭品,父亲还放入一个竹编的饭盒。
我们沿着村子前面的田间小径直向南出发。这是父亲自幼跟祖父下田劳作的地方,所以走在路上格外感怀,他忍不住絮絮叨叨说故事。走了两个多小时,目力所及处都是青青农家菜田,今天特别的是,田间寂静,所有农人都加入了祭祖扫墓的大军,只剩下蜜蜂们还在菜花上嘤嘤采蜜,蝴蝶翩跹过耳。父亲指给我看他童年养鸭子的清清小河,他去给生病外婆送枇杷回来摔倒的石桥……我们走着,说着,不像上坟,倒像游春,微微出了汗。
清明故里思亦浓终于进山了,我们仨从没有到过这里,父亲熟络地带路,山上没有路,都是扫墓人乱走出来的草径,再下一场雨,伏倒的草又会长起来了,父亲说。终于,父亲停下来,祖父祖母的坟墓就在眼前了。父亲带我们把坟上的野草拔干净,给坟墓培土。我们来扫墓,要除杂草、整墓埕、燃香烛、祭供品。对于我们这些远离故乡三千里,长大后才有机会回来扫墓的子孙,父亲说的讲究我们听着自然是新鲜的,父亲让做什么,我们都学着做。
父亲拿出来香炉,香火插在正中,摆出我们带的清明粿和光饼、水果。父亲跪下磕头三次,我们其余人依次同样跪拜,父亲取一杯酒撒在焚烧纸钱的死灰上,接着祭土地神,最后祭孤魂野鬼。最后,他教我们把纸钱三张一摞,他是长子,所以长房压在坟墓的左侧。父亲解释说,“压纸”原表示为祖先修补房屋,过去的房屋多用茅草、瓦片铺顶,压纸就是防止祖先的“住宅”因年久失修而漏雨,意味着“事死如事生”,做子孙的对祖先的坟茔每年至少要看顾一次,表示此墓已由后人扫过。移坟至此前,山间本来林木茂密,二叔又于墓后种两棵长青的松树,已然叶茂枝繁。扫墓毕,父亲用刀轻轻割下一段松枝放在提篮里,我问他为什么要松枝,他笑笑说习俗啊,松枝带回,要插在家门口,表示我们已经扫过墓了,本地家家都如此,讨个吉利啊。
我们跟着父亲返回的路上,父亲没有沿着来时的路走,而是沿着山的另一侧下山。他兴致勃勃地要带我们去老虎从前出没的的地方看看,他少年时三次遇虎,都在这山中。我们不觉已经很饿了,父亲笑说再走几步,不光有桌子还有板凳,咱们坐下来吃。我纳闷向来不善言语的父亲会讲笑话哄我们?深山中何来桌子板凳,莫非是隐士人在这里修行?忽闻前方汩汩水声传来,转弯便看见山涧中一湾清碧的小溪,溪水清透见底,布满各色鹅卵石,时有小鱼倏忽来去,水草在石间飘摇如画图,溪边结满野生芭蕉。父亲高兴地一个健步跳上水中岩石,洗起,手来,笑喊:“山间免费饭馆到了!”我们环顾溪水间鼓起的块块青岩石,平整如桌凳,恍然大悟。父亲把带来的饭菜和酒水拿出来放在岩石上,我们四个人临溪而餐,不过是光饼夹海苔,不过是清明草做的菠菠粿,不过是父亲炒的小菜……平平常常而已,现在却因我们远足的疲劳与饥饿成了世间极美味,坐在清溪边,幕天席地,清风缭绕,水鸟翩飞,美食佳肴,真极快乐也。
“莫辞盏酒十分醉,只恐风花一片飞。
况是清明好天气,不妨游衍莫忘归。”
在我故乡的习俗里,一边扫墓祭祖,一边春游,是清明节的乐事也。如今父亲已老病卧床,我也蹉跎中年,再离故乡已二十多年,从前在故乡清明扫墓的细节历历在目,尤其是用清明草手作的美味菠菠粿,山野美味已久不可得,沉淀为记忆中的珍宝。如今再值清明,乡愁缭绕,唯有遥祭祖先,默默祈福而已。
2019.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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