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里已过了晓市,却更热闹起来,集市西角多是丝绸、玉器、香料,往来行人皆锦衣丽服,气势豪奢。
东宛仍心有余悸,她混杂在人群中,一面注意市尉的动向,一面朝着四周窥探。身处大宛国域令东宛心怀惴惴,无时不忧虑着大宛国师的法眼无边。最危险的是出入城隘的检查,最可行的方法是藏匿于货车之中,跟随商贩出关。
除去几家专供王室贵族的有权例外,但凡商贩进出城门都要受到盘查。但东宛并不知如何辨认这享有殊遇的大商,而十五日之期已过三一,守卫对待御用商贩也未必宽松。本无所谓万全之策,不冒险便别无他法。虽然一路化险为夷,但东宛每一次遇险都几乎豁了命。
集市的中心树立着四座亭台,专用于市尉的监管。东宛故作从容,而暗中物色可混入其中的商贩。一辆马车停在偏僻处,两人一面装货一面牢骚。
“商家这回也催得忒急!”一只大箱哐啷啷抬进车厢,男人在说话的间隙里穿着粗气。
“谁让拉车的畜生半路病了呢!说好客列诃大人的货明日得到,一刻也耽搁不得。”
只听那人恶狠狠的一呵气:“商家耽搁不得,就把我们当畜生使!这么一堆货,那些武差一点不干活,光让咱们俩装车!”
“你就别抱怨啦,省点力气留着赶车,回头叫商家多打赏就是啦!”
东宛面前共是三辆马车,都是由三马并驾的大车,看派头定是来往于东西的大商。五六个押车的武差正闲聚谈笑,抬货的两人则满脸怨气,如此混上马车并不太难。
东宛蹑脚欺前,眼观三路,一面寻找着时机靠近,一面又随时准备着事败逃跑。东宛摁住狂跳的心,一咬牙逼近十数步,一个翻跃跳进车厢。车厢内满是箱笼,东宛打开其中一只,里面皆是一匹匹贵丽的丝帛。东宛一倒卧入箱中,将丝帛盖在身上,拿出预备好的树枝卡住箱顶,留出一道不引目的细缝。
所有步骤一气呵成,令东宛收了一把虚汗。剩下的货物被陆续搬上,马车不久便颠簸着启程。趁着马车行进的杂音,东宛将锦缎一匹匹从身下移上,直至将脊背贴入箱底。箱内闷得东宛不得不放缓呼吸,不适之感恍若被活埋的祭品。
祭品。
她想起了每年在火中燃起的朱砂色月祭,忆起了道口绽放腥血的白衣,胸前的佩玉铿然而鸣,萦绕着剜心的疼痛和母亲临别的话语。她仿佛霎那历经生与死的边界,悲痛将她的心魂烧灼,却不曾从中燃烧出仇恨的怒火。她并非不恨,恨的却只是自己的无能。她不似常人那般日夜恨想着将仇敌碎尸万段,除非此举能够挽回已定的结局,拯救万人的命运。然而她竟没有仇恨的情感,她竟从有想过复仇。
东宛的一角心魂霎时塌陷,她越觉得仇恨应当如此,就越难激起嗜血的报复。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懂得恨,正如她并不懂得爱。
血脉冷寂之中,马车忽然停驻。东宛终于因此从自责的紊乱中解脱,她猛吸一口气,悄悄抽回了抵在箱子边缘的树枝。封闭的箱笼内,东宛听着自己放大的心跳。
“例行检查。”守卫的声音干脆无情。两名商使的嚷嚷声中,三辆马车被逐个打开了车厢。
“执事手下留情,这玉壶最怕摔!”
“别动这扇孔雀屏!这可值四百黄金,碰坏了我们拿命都赔不起!”
“执事们请歇手!小人亲自来开就是!”
“都离远点,这可都是琉璃的!都说了是送给客列诃大人的东西了,一箱箱都要查,这么小的箱子连只蛋都塞不下!”
两人一个恭敬一个张狂,不甘愿里都小心的亲手开箱。东宛藏在箱内别无他法,只能向着自己一路以来的运气祷告。
脚步哒哒的踏近,一声声仿佛踢着东宛的两肋。车厢内响起一片开箱之声,东宛藏身的箱子被吱的一声掀起。
“这一箱都是丝绸,这一箱是……嗬,这都是上等的丝绸,都别拿手碰!”
“真是婆婆妈妈!”守卫不由动怒,“把丝绸都翻出来!”
东宛的心口猛地揪紧,耳边似有蜂蝶嗡嗡乱鸣。绸缎被一匹匹拿起,一声声的轻碰都锥心流血。停下,求求你快停下!
“行啦行啦,下一箱!”守卫不耐烦的喝道。
东宛如临大赦,一松气里差点昏厥。箱外传来嘟嘟哝哝的埋怨:“早说了这一箱都是丝绸,还要一匹匹拿出来看,真是……”
一刻之后,三扇厢门被逐一盖上,马车晃晃悠悠的再度启程。东宛长吁一口气,复用树枝将箱口架出浅缝,以稍稍摆脱箱子内窒息的浑浊。
闷闭的木箱徒然耗掉着东宛的精力,困意随着浑沉的空气不断增长,东宛只能不停地掐着指尖,抵抗着窒息般的困倦和死亡般的睡眠。
一阵马蹄声忽如暴雨逼近,随后的一声大喊更如惊雷般炸裂心魂。
“停车!停车!”声音雷团般滚向前,几乎贴着东宛的脸。“乌列图国师的旨意,这一批马车需要搜查!”
乌列图,查罕-乌列图,大宛的国师!恐惧随着声音车裂般碾过,东宛眼前一片昏黑,却分明看见前方敞开了血口。
“小人奉命给客列诃大人送货,方才过城时守卫都已查过,不知有何不妥?”
“国师吩咐,这批马车中藏有神明搜寻的祭物。”
箱笼外忽然一片寂静,商使和武差大概被吓得白里透青。或许是早已设想过此刻的情形,在日以继夜的惊恐动荡里已将这最深的绝望一遍遍刻画于心,最初的恐惧过后,东宛竟觉得高悬五日的心忽的落地,如濒死之人终闻死讯。在那未消的话音里,冰流般的冷静已将东宛的每一寸肌骨充盈。
这队人马特为搜查而来,无论藏匿还是夺逃皆为死路。没有利弊可以权衡,没有比这更深的绝境,与她共浴鲜血的匕首也早已失却,毁灭前的自戕亦是奢望——她不过是待宰的牛羊。
车厢门被粗暴打开,翻倒的箱笼和摔裂的器物发出凄厉的悲鸣。胡杨木的箱柜被一个侧掀,艳丽的丝绸如河水般流淌倾泻,而在丝绸的浪涛之下,竟倾出了一个瘦弱的少年。
士兵当即一怔,扭头高喊:“将军,这边!”
苏托瓦领着一班兵士闻声而至,面前的场景让他豹子似的圆眼怔了一怔,他沉着脸,低哑的声音像沙粒磨着黄铜:“果然藏着人,只是国师要的是个丫头,这却是个小子。”他忽然抬高了音量:“其他人继续找,盯好了这三辆马车,小心是诈!”复转向身侧之人:“去看看是死是活。”
士兵应喏,拽着少年翻了个面,扑在地上的少年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士兵并着两指往少年鼻前一探,直起身子说:“回将军,已经没气了。”
苏托瓦刀刻的眉头深了深,眼角处拧出几道皱纹:“是热的还是冷的?”
“还是热的。”
老谋深算的将军眯起了眼,紧闭的嘴角延伸出一道黑色的暗线。他走上前,抽出腰上的弯刀。
绝境之中的东宛不得已用假死抵御万变,然而来人的狡猾缜密却胜过大漠的狐狸。东宛闻言一阵揪心,但见黑暗里劈下一道紫电般的杀意,她本能的伸手抵挡,在一瞬里睁开了眼。
众人震惊中,倒地的少年忽的立起,生生将刀刃扣在右手拇指在食指的关节间。虚弱的少年一身尘土,睁开了一双不染尘埃的眼。
由死复生的少年苍白瘦削,眉宇却若有锋芒。少年突的撤回手,刀尖离他不过三寸之距。
“将军心思缜密,并无半点粗疏,小人敬服。”
苏托瓦收回了刀,却以眼刀劈向这个不过十岁的孩童:“你就是国师要找的人?”
并非全然肯定的语气,如今任何机会都不容放纵,哪怕回旋的余地只有万分之一。东宛将浑身的颤抖压进骨头,不经意似的掩住了虎口处的一道划痕:“将军抬举了,国师要找的人早已不在此地。”
苏托瓦的眉宇笼着一团阴云:“那人在哪里?”
“国师所寻之人一日前便已离开了。”
苏托瓦的目光如同新开的利刃,锋芒如火:“照你这么说,你又是谁?”
东宛按捺住惊恐,生生挤出一个裂缝似的微笑:“小人在此的原因正是为了拜见将军。”
苏托瓦的双目透出不屑与嘲讽:“不过是绝处逢生的把戏!通缉的画像上难道不是你?”
凌厉的眼神似出必见血的凶器,其中锐气仿佛下一刻便要割开东宛的血肉。这是一场勇怯生死的博弈,东宛将恐惧逼回骨髓,对上那血淋淋的刀锋:“将军此言差矣,画像上的确是真品,但并不是没有赝品。”
苏托瓦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一丝的惊讶足以让东宛说下去:“民间对巫师的传闻多有夸饰,但易容却并非难事。但凡巫师占卜便需有所凭信,只要维持这个凭信,就可暂时迷惑行踪。”东宛从怀里掏出贴身而藏的玉坠:“将军所寻的不是小人,而是这枚玉坠。”
苏托瓦淡蓝色的眼里多了一丝狠厉:“你的意思是你不过个替身?”
东宛摆出恭顺的神情:“正如将军所言,我只是替身之一。”
最紧要的谎话已经说出,东宛的注意稍从苏托瓦的身上散开,这才发觉士兵早已纷围成阵,目光如矛。苏托瓦收敛了眼中的情绪,转向言语的交锋。
“你是说她有很多替身?”
东宛僵硬的脸上复扯出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神明所求之人岂是等闲之辈,若无几个替身,又如何匿际于三十六国?”
“我凭什么相信你?”
此问正在东宛意料之中:“将军若全然不信,岂会听小人搬弄口舌?小人所有不过一副皮囊,只怕国师对这副皮囊是不屑一顾的。”
东宛是在下注,大宛的国师乃是她的天敌和绝路,然此时非置之于死地而不能生。东宛仰视着苏托瓦,如水的瞳仁干涸一般的酸涩,却硬睁着而不敢显露丝毫怯懦。
苏托瓦乜着精明的眼:“你做为替身难道不需要保守机密?”
东宛的神色恭顺而淡然:“替身也只能拖延一时,而做为替身的小人还望将军恩德,饶小人一条性命。”
苏托瓦盯着东宛,脸上的皱纹扭成一张阴冷的罗网:“国师要的是活人,既然你只是个赝品,就不必留着了。”
话语恍若霹雳,东宛望着雪亮的刀光顿失所措,苏托瓦这一刀未必伤得了东宛,却会将她拖入另一层绝境。
白刃高悬,苏托瓦眇着东宛的满面惊容,得逞一般地笑道:“这个局设得好,我差一点就信了你的鬼话!”
东宛的一张雪脸霎时震得发青,一转念间才惊觉上当。苏托瓦凝视着东宛的恐惧在丢盔弃甲的冷静下暴露无余,那双狼一样的眼重新露出了狡黠:“总算中计了——一个小丫头竟然这样机关算尽,国师要找的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东宛恍悟之间已然太迟,周围的士兵面露了然,只等着苏托瓦下令。此刻的东宛仿佛祭台上等死的羔羊,再抓不到一线生机。怎么办?怎么办!
千钧之际,飞尘里忽踏响一阵马蹄,马上之人绿绦黄衣,扯着嗓子高喊:“国师有旨!国师有旨!”
苏托瓦转过身,士兵们亦为身着宫服的使者让开一条道。使者不及等奔马落下前蹄,便嘶喊着叫道:“传国师口谕:将军寻人时将有变数,国师已派兵支援,请将军务必留心!”
使者话音未落,沙地上忽蹿过一道身影。东宛趁着众人皆注目使者,竟在绝望徒生勇猛,抓住因来人而打开的一丝空隙,爬滚着撞出了重围。
一个士兵刚拽住东宛的手臂,她便猛伸手反掰其指,士兵的惨叫声中,东宛低头躲过长戟,对着甲士的头脸顺势抛出掌内的黄沙。东宛虽因敌方措手不及而逃出数步,但终究是垂死挣扎。长戈的铁柄击在腰上,东宛一吃痛里跌落在地,刚跪行了两步,便被一脚踏住了肩头。沙尘呛入了东宛的口鼻,她已无瑕顾及自己此刻是何等的屈辱,只感到了满腔悲愤的绝望。
就这么完了吗?似有猩红的鲜血漫入视野,那些牺牲了的面孔一幕幕掠过。就这么结束了,所有的人都白死了吗?沙石遍布的大地瞬然化为坟场,将她背负着的所有性命与希望一同埋葬。
上方的皮靴报复一般一下下踹着东宛的脊梁,随后的士兵已拿出了绳索。这就是结局了吗?不,我不甘心,绝不甘心!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宛若暗夜之中的一声清啸,弦响之中,东宛背后徒然一轻,但见一名士兵颓然倒地,一枚箭已深深射入他的咽喉。紧接着又是几阵风鸣,箭无虚发,又有几人纷然坠地。东宛撑着手臂爬起,眼见一队人马滚滚而来,数柄长弓开如雷霆,霎那间撂倒了一片血肉残垣。苏托瓦用弯刀挡过数支飞箭,怒喝着士兵上前,恰见一人一马跃出面前的队伍,如迅雷般驰骋而至,剑光一闪,便飞落了带血的人头。
东宛惊恐的望着苏托瓦无头的身躯,便听来人问道:“你就是楼兰的郡主?”
东宛猛一仰头:“正是在……”
一语未毕,来人一伸手已将东宛捞上马背,高喊道:“人已救到,即刻出城!”
苏托瓦的队列已被这邦人马屠戮殆尽,深青色的骏马转头带着东宛飞奔而起,她这才看清来者的年纪不过是个未至弱冠的少年,典型的大宛面孔,眉眼深刻而决厉。少年衣着华贵,剑柄镶嵌着金石,剑刃尚淌着血。
“阁下是何人?救我是何目的?”
少年略为诧异地看着东宛镇静的神情,答道:“大宛的名门盛族对媚上欺下的乌列图早有不满,听闻他要奉旨抓人,自然不乏有人从中作梗。”
“可你们如何知道我在此处?”
“要做这等事岂可没有巫师?”少年扬鞭策马,“谢若铎长师说你一人便可决西国生死,这可为真?”
东宛对着少年坚定的神情不由心生愧疚:“这……我并不知道,我不过是奉命行事……”
少年神情微凝,但竟不恼怒:“罢了,本来就是博弈,扰了乌列图的谋划,也是有功无过。”
远处隐隐传来厮杀之声,右侧忽有一列人马驰来,为首之人叫道:“伊德格!瓦希图将追击的军队拦住了,王都的军队正在赶来,情形不容轻忽啊!”
伊德格扬声答允,高呼着将支援的人马纳入其中,重整队列,更快地朝着城隘奔驰而去。队伍中为首的皆是贵族的少年,虽携纨绔之气,却意气高昂。他们各自带领着族中的兵马,队列中成分繁杂,却都不失秩序。
城门遥遥在望,身后大队的兵马却已愈愈逼近。伊德格高喊着“戴上覆面”,为首的少年皆以黑布遮掩了面目,伊德格自己却并无动作。
“阁下自己为何不戴?”东宛紧抓着马鬃,不由相问。身后的少年似是一笑:“我倒不一定能活着回来呢。”
东宛心头掠过一丝凉意,但闻伊德格下令:“殿后的人马留下!”
队伍的末端顿时停驻,马上之人皆转身持兵,等待着短兵相接的刹那。东宛耳畔忽然浮现出雷纳将军的号令,所有“留下”的字眼,都是赴死的命令。
东宛忍不住向后回头,却什么也没能看见。眼见城门就要关闭,事先埋伏在侧的甲士猛然跃出,一片光影闪烁里便已斩杀守卫,随着一列人马携卷着滚滚尘沙,如黄龙归海般杀出城门。
骏马背负着甲兵驰骋旷野,视野内的青青莽原自由而辽阔,却倒映出更迫在眉睫的危急。扬旗擂鼓的大军似山雨欲来的乌云欺压而近,气势恍如撼山震野。
“该死!是王城的精兵!”
近旁的青年们低声怒骂,逃窜的队伍顿时被一片阴霾所覆盖。领头的伊德格并不言语,只是催促着众人更紧地向前。
追兵的前驱忽然亮出了长弓,一时间矢落如雨,队伍中响起阵阵惨叫。伊德格事先已将弓手置于行伍之后,见此也立即以牙还牙,零星阻碍了些许追兵。伊德格一面按住东宛的脑袋,一面抽剑挡下箭矢。东宛被死死摁在了马背上,但见黑暗之中闪烁着羽箭紫电般的杀气,便听见身旁不时有人悲号着落马。东宛咬着牙紧紧攥住了衣襟,忽见一道紫光正朝着她的心脏而来,她方欲惊呼,只觉身后气息一震,连忙抬头,只见一支羽箭已深深没入少年的背后。
伊德格的嘴角蜿蜒下一道鲜血,却对着神情震恸的东宛勉强挤出一丝故作坦然的笑意:“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抓紧缰绳,塞里昂会带你逃出去的。我们可在你身上下了所有赌注,别让我失望了!”
近旁的骑手堕马后,伊德格就一路紧拽着空马的缰绳。东宛尚不及应答,伊德格便已一个翻身越上空马,冲着队伍喊道:“所有人停下迎战,让郡主先走!”
虽然心怀战栗,却没有一人继续前行。一匹匹奔马调转了疲惫的马头,半空里举起种类各异的兵刃,他们在以生命的告别作为最后的迎战。身下的青马疾驰不绝,东宛渐已看不清少年的背影,那一个个年轻的背影都在模糊之中融为了一片。在他朝自己伸出手时,他便已放弃了生还的奢望;在这群人举起兵戈的时候,他们就已将黄泉作为归属。这样的恩情,无论如何都偿还不清。东宛知道自己又违背了不再哭泣的誓言,她听见了自己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回答:
“不会让你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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