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要来大牙湾

作为记者和少平女朋友双重身份的晓霞这一次来到大牙湾煤矿的经历，可能与她预想中的大有不同。她可能想象过煤矿生活的艰苦，她可能也从少平的信中感受到夜晚矿区的壮丽。但在见到少平之后，可能一切都天翻地覆了吧。

这短短一天之中的经历，已使她眼花缭乱，应接不暇。“感情与思绪一直处在沸点，就像身临激流之中，任随翻滚的浪山波谷抛掷推涌，顾不得留意四周万千气象，只来得及体验一种单纯的快感。”

晓霞在矿部二层楼的一个单间里换了要下井的作衣。作衣都是男式的，使她穿起来像个小孩。宣传部长已为她领好灯具。晓霞、少平、王世才、宣传部长、安检员一行五人最后一罐下了井。

晓霞立刻震惊地张大了嘴巴。当走到大巷灯光的尽头，踏入无边的黑暗之后，她不由得紧紧抓住了少平的衣袖。然后便是过风门，爬滑溜的大坡，上绞车道。少平一路拉扯着她，给她说明旁边的设备，介绍井下的各种情况。

接着，他们爬进了工作面旁边的回风巷。本来，接连通过的那些巷道就已使晓霞震惊不已，她没想到还有这么令人心惊胆战的地方！

“她紧紧抓着少平的手，和他一起弯腰爬过横七竖八的梁柱间。这时候，她更加知道她握着的这只手是多么有力、亲切和宝贵。”

这期间，她没有说一句话。她在哭，任凭汗水和泪水一起在脸上漫流。她为她心爱的人哭。她现在才切实明白，他口中的黑色王国到底是什么样子，他所说的沉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好不容易到了掌子面煤溜子机尾旁边。王世才像猴子一般灵巧地穿过那些看起来摇摇欲坠的钢梁铁柱，到机头那边让溜子停下来。”前面的章节有说王世才已经有些驼背了，现在又说他像个猴子，画面感就很强了。

掌子面一茬炮刚过，顶棚已经支护好。正在攉煤的工人也暂时停下来，看这阵仗就知道，来此参观的是个“大人物”。就连平时光身子攉煤的安锁子，都把他那条屁股开动的破裤子给穿上了。

看到女神再次降临在他面前，安锁子连粗话都忘到九霄云外，变成一只乖乖的小兔子了！

溜子停下一会后，少平几乎是半抱着晓霞，艰难地从溜子槽上爬过掌子面，好不容易才来到漏煤眼附近的井下材料场。

晓霞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脸黑得已经模糊了她的性别。直至现在，她还紧张得没说一句话。是的，她反应不过来眼前的一切……

她眼前只是一片黑色！

凝固的黑色……

流动的黑色……

旋转的黑色……

他们就要在这里分别了！现在已经是深夜两点钟，按原来说好的，少平不再上井送她。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刹那间，竟然有一种生离死别的味道。

“黑暗中，她再一次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她愿自己的手永远留在这只手里而不再放脱。”

“我就不上去了。”他说。

“我还要来大牙湾……”她说。

她走了。他目送着她。晓霞走到巷道拐弯处时，又回过头在一片漆黑中无力地寻找着少平。她看到了少平正在摆动的矿灯光，她也无力地举起自己手中的矿灯，摆动了几下——这是最后的告别……

“当她洗完澡回到招待所，躺进干燥而舒适的被窝里，就像刚刚从雷鸣电闪的暴风雨中走回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不尽的黑色在眼前流动着……”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坐上了大牙湾煤矿那辆惟一的小轿车泪眼矇眬地告别了大牙湾。

大牙湾的一切都深藏在她心中。

“我”还要回到这里来，这里有“我”梦里都思念的那个人。

“任何堂皇的地方，怎么能和这里相比？我最喜爱的颜色也将是黑色。黑色是美丽的，它原本是血一般鲜红，蕴含着无穷的炽热耀眼的光明……”

现在，晓霞已经在铜城南郊飞机场的候机大厅里了。

“大厅极其宁静。稀稀落落的旅客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在售货柜前悠闲地踱来踱去，挑挑拣拣买东西。有几个人坐在舒适的皮沙发里，静静地望着大厅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

“扩音器里放出轻柔的音乐，一位新近走红的女歌星正用沙哑的嗓子娇声嗲气唱一首流行歌曲——假日里我们多么愉快，朋友们一起来到郊外，天上飘下毛毛细雨，淋湿了我的头发……”[80年代苏小明的《幸福不是毛毛雨》]

本是很熟悉的环境，晓霞竟不知所措起来。她的脑中一直被黑色围绕。这里太宁静了，静得叫人心慌。

她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还来得及去候机室餐厅吃点东西。

她双脚踏上了柔软的红地毯，红地毯也不时在她眼里变为黑色。

她恍惚地在柜台上要了一杯热牛奶和一小块蛋糕，然后端到餐桌上静静地吃起来。她看见省城飞来的客机降落在了停机坪上，机翼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银辉。

“半小时后，她坐着这架飞机冲上了碧蓝的天空。”

“飞机进入水平飞行后，她解开安全带，侧过脸从舷窗望出去，只见下面一片白云在翻腾。”

“在那飞卷奔跃的白色浪潮的远方，她似乎看见他从地平线那边向她走来，黝黑的脸庞，露出两排整齐坚实的白牙齿微笑着，双脚踩踏白云彩大步地向她赶来……”

少平！少平……

不到一个小时，飞机就在省城西郊的机场降落了。她用手指悄悄抹去眼角的两颗泪珠，提起那只漂亮的皮革包走下舷梯。

“六月灿烂的太阳美好地照耀着外面的世界。候机楼前面巨大的花坛里，五彩缤纷的鲜花如锦似绣。远处都市无尽的建筑群矗立在绿色的树海之中。”

在这明朗的城市景象里，有一位男士正朝着晓霞款款而来，他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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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平凡的世界》系列。卷五，第三部第十一章读书笔记，总第16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