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发烧了吧?”新田不露声色地用身体挡开德井,探手便去抚三森的额头。
三森回过神来,轻轻躲开,挣扎着坐起身,黑色衬衣的领口开了两粒又不知在何时何处被压揉得微皱,裸露的颈窝沾染着酒液的湿光。
“我没事。”三森嗓音嘶哑,有气无力,不知是醉的还是病的。
德井一听她这话气头就又上来了,单手逮住三森的领子狠狠一拎便骂道:“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三森被她拉得气血上涌,昏昏沉沉摇摇欲坠,一阵泛酸恶心从腹腔涌上喉咙,偏偏两天未曾好好进食想吐又吐不出来,清秀的眉头紧紧蹙起拧成川字,终是不耐地挡开了德井的手。
“你俩走吧,不用管我。”
“你——”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吧,我真的没事!”三森骤然打断德井的话,语调也反常地高了起来,直引得邻桌连连回首,窃窃私语。
“そら。”新田连忙止住正要发势的德井,抢在她之前将三森推走,回头又向德井叹道:“我都不知道你俩犟起性子来这么麻烦的,让我来劝吧,そらちゃん先出去透透气如何?”
德井狠狠瞪了三森一眼,再没说什么转身便拂袖而去。
“我说......み——”
“你也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三森缓过气,像是全身力气被抽干似的,嗓音疲惫至极。
“我倒是想走,反正你现在应该除了うっちー谁也不想见吧?我留在这里也没用,”新田依旧笑眯眯的,“可是你喝成这样,谁放心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啊?”
“我给司机打了电话,再等一个小时就会来接我了,所以没关系,”三森一边揉着眉心,一边说着,“再说,我根本不想见她。”
“みもりん?你说什么?我可没听清楚喔~”新田故作夸张地惊叹道,“你说你不想见谁?”
“不想见,谁都不想见!”许是酒精的作用,三森只觉得全身燥热非常,烦闷已极,更遑论提及那个人的名字带来的强烈心旌震摇。可好笑的是,愈是不想提及,那个名字的回声便愈加遣之不却,步步紧逼直抵脑海心尖。“我根本不想见内田彩小姐。”
三森小时候做噩梦,有时候会遇到被怪人追逐,便拼了命地撒丫子奔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是绝对不要停下来、绝对不要被追上!可偏偏梦境总是不尽如人意,眼看着就要被追上,等待着自己的未知恐惧也膨胀到了极限,然后——
然后三森便会停住奔跑的脚步,倒着向那怪人冲去,先前的恐惧有多大,现在的勇气便有多大,于是那怪人反而化作一团黑雾被三森撞碎撞散。
现在也是一样的,恐惧的极限反而是无与伦比的勇气,三森红了眼,一字一眼像是掷在大理石地面的玻璃弹珠,叮啷嘈切,滴滴答答滚进心口噎了个满满当当。
“我根本不想见到内田彩小姐。”
内田赶过来的时候,正好听到这一句,不由得愣了一下,足下的细高跟踩到了酒渍,滑了滑,差点崴了脚。
新田背对着廊道,并没有察觉到身后来人,甚至还不以为意地笑着重复了一遍,“你说你根本不想见到内田彩小姐???”
三森拧着眉毛不耐烦地点头,一抬眼正好撞见内田小姐错愕的视线。
“我——”三森惊得一下子站起来直把新田实打实吓了一跳,灌了一晚上的酒就这么瞬间醒了大半,盖因忽然起身造成大脑供血不足晕眩了半刻,她闭眼扶额竭力稳住,再次睁开时视线浑浑噩噩像是幼时玩耍的万花筒般,她在那迷幻的色花与扭曲的线条中望见了内田离去的背影。
“等、等一下!”三森一把推开酒台,不管不顾跌跌撞撞就冲了去。
“哎?你的衣服——”新田抓起三森的外套,再望去时哪里还见得到三森的人影?
哈?是想坑我给她结酒账么?
内田快速离开了酒吧,夜幕低垂,朗月疏星,昏黄的路灯沿着街道两旁平行排开,零落几个行人的身影被拉长又缩短。接到德井的电话后,她并未犹豫便放下手头工作打车来了,但现在出门,却不知道该走哪边回家。
“等一下!”三森的声音在背后不远处响起,明明不算特别大声,却如同忽然炸雷一般令她后背阵阵战栗了起来,与此同时,某种别样的情绪随着她的喊声爬上心口,绵绵密密、酸酸涩涩、烫烫灼灼,那绝不是什么可称之为轻松的感觉。
她弯腰便脱了那双只有工作时才会穿的细高跟,赤足接触到地面,砂石细碎的粗粝感仿佛还带着白日阳光的温热,酒吧令人迷醉的音乐还在震颤就连赤足脚心也能感觉到,内田蹙紧了眉,随便选了一个方向便逃离一般跑去。
“等、等一下!”三森在后面追,“うっちー!”
内田没有停住脚步,包臀的白裙跑起来有点吃力,更何况她一手握着包,一手还拎着鞋,但是她没有停。
“うっちー!うっちー!”背后三森的声音愈来愈近,非常急切,又非常害怕的样子,“あ、あや......”
可是三森她该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内田忽然觉得悲哀起来,一直以来被好好壅抑的情绪在听到她叫出那声“彩”的瞬间汹涌崩溃一发不可收拾。
双手骤然脱力,手包也好,高跟鞋也好通通滑落掉在地上,出于惯性她又往前面奔走了几步,终于停了下来,背对着三森。
“......うっちー。”三森黑衬衣的前襟上还染着大片的酒渍,此刻被夜风吹得凉透,紧紧贴在胸口,她觉得自己真是狼狈、难堪极了。
“三森老师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内田强忍泪意,竭尽全力得体又礼貌地说道,就像她一直以来、在三森面前表现的那样完美无缺。
“......我刚刚说的那句话不是那个意思......”脑中一片乱麻,三森开口的瞬间被自己的拙笨惊住,她明明知道这根本不是最重要的解释,可她亏欠给她的解释又何止区区一个?
“嗯,我知道,您不用担心,我还没有答应そら的签约,这次来试镜,也无非是我一厢情愿想要有新的改变尝试而已并不会真的......”
“不是,不是,”三森慌了,她摆着手,总觉得面前的内田会忽然又跑开,想去拉她,又顾忌着满身酒污的自己会招徕更多厌嫌,“不是,是我邀请你来的呀......”
才不是什么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的是自己才对。
“别担心,除了必要的工作,我不会再出现在您面前了,一直以来给您造成的困扰真的很、抱歉......”在说到最后一个字眼时,内田终于没有忍住,眼泪顺着双颊流下来。
“うっちー......?”三森听出她语气的不对劲,犹豫着却不敢上前,好像哪怕靠近仅仅一步,内田就会拼命地逃离再也追不上。
“抱歉......”无论如何无法自然而不露声色地拭去泪滴,内田弯下腰,装作去找鞋,借以掩饰自己的失态,却发现因为自己又走了几步的关系,鞋子早落在了身后。
要回去拿的话,必然要转身。要转身的话,必然要面对三森。要面对三森的话,必然再藏不住自己的心情。
该如何是好?内田身子僵住,愣在原地。
街道上早没了其他行人,路灯投下二人的影子,又拉长,四周静谧得仿佛听得见时间的流逝。
“你几岁了呢?”身后的人忽然发问,熟悉的声音,只是低沉着,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酒味。
“二十二。”内田回过神来时,已经不假思索地回答了,这才觉得这个问题似曾相识。
“二十二岁了,出道也快两年多了吧?我们这个行业,要比普通的同龄人更早面对残酷的竞争与冷冰冰的现实,うっちー也从未让我失望,总是成熟又稳重,比很多年纪比你大,又比你更早进入演艺圈的前辈得体得多。”三森苦笑道,“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您想说什么呢?”
“我想说,二十二岁了,成年四年有余,一直以来端庄又得体的内田彩小姐,今天为什么会光着脚到处乱跑呢?”三森说着,绕到内田面前,动作极轻极缓,像是怕吓着她似的,“对不起。”
“您才是......明明都三十岁了,还跟我闹小孩子不告而别的把戏......”内田再忍不住,当着三森的面哭了出来,“我还以为......”
三森掏出怀中的手帕——半角染上酒渍,她小心叠了叠,用干净的那一角一点一点替眼前哭泣的女孩子拭去泪珠,却被她忽然挡开。
“您说过,不想再见内田彩小姐,我听到了。”
“不是不告而别,而是我没有脸见你......”三森声音极低极轻,半是酒后微醺的迷乱半是喉咙肿胀的喑哑,“刚刚在酒吧那句话也是这个意思,我不是不想见你,我很想......比谁都想见内田小姐。”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的心情吧!”内田忽地推开三森,回身就去捡刚刚掉在地上的高跟鞋。
“......我没有脸问。”三森脖子僵硬,肩膀一阵一阵发着抖。
“那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内田弯下腰,费力地穿着鞋子——那双鞋的鞋扣系带设计,稍稍有些复杂。
三森也回过身,单膝跪地,不顾内田的抗拒将她穿了一半的高跟鞋又脱了下来。
“你干嘛......”内田气结,竟不再带敬称。
三森握住内田光裸的脚,拉过自己衬衣的袖口,细细将沾染在她足底的细沙擦干净。
“会弄脏你的衣服......”
三森抬头,冲内田笑了笑,那好像是她这几天第一次笑,“仔细硌着脚。”
“您......”内田被她那带着三分悲情,七分傻气的笑容弄得不知所措起来,呆呆地看着三森小心翼翼地替自己系着鞋扣,像是对待着一件珍爱的无暇至宝似的。
可是她裸足跑了这么远,早就弄脏了脚,就连脚踝也不知在何处蹭上了新伤,红红的。
三森的视线落在了那道伤口上,内田慌忙退步,跌跌撞撞地,差点又崴了脚。
“别......”
她不知道自己在拒绝什么,可是有那么一刻,她竟以为三森就要就此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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