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生有地头,死有去处,而活着却比死要难得多。生命脆弱无比,同时又是渺小和卑微的,然而有些人则连这卑微的生活都没有。
当年胡瘸子带去童知林出殡那天的小乞丐,正是被胡一虎洗劫的何富昌的儿子何宇辛。胡瘸子是何家的老家丁。胡瘸子总是念叨:''都是胡一虎害了老爷,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找他报仇。也怪老爷贪心不足,不该鬼迷心窍非要挺而走险去闯那道鬼门关。''
何宇辛从家破人亡之时就把胡一虎这个名字用血刻在心里。何宇辛从没有睡觉的地方,晚上就躺在别人门檐下面过夜,冬天的时候就躺在别人倒出的炉灰渣上面取暖,有时还有没熄灭的红炭在他身上烫出无数个疤痕。他想一整天都睡觉这样才不会感觉饿,然而他总是被饿醒。于是他慢慢学会了去找别人倒了的馊饭吃,也常常因为和狗抢而被狗追着满街跑,有时会被路人打得头破血流,鼻清脸肿。
金枝生了女儿宝儿后童家人嫌是女孩儿,没有用处更平白添了一张嘴,于是童启光又出了个主意把宝儿送进了戏班,这个戏班正是袁雪芬所在的三庆戏班。于是宝儿从七岁就开始就在戏班坐科。三个月后,宝儿第一次登台,宝儿唱得是<<金水桥>>,''骂一声,秦英你太无理,不该去钓鱼,打死老太师,可怜他命归西,小奴才你闯大祸……''正唱时,宝儿认真地做指秦英头的动作,却不料比她脑袋大很多的凤冠滑下来,把小脑袋完全罩住了,台下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就连文武场都笑得乱成一片,小宝儿吓得不敢出声也不敢动,跑场的老大爷跑上去,一边笑一边帮她扶好凤冠示意她继续唱,于是她一句''来来来''又回到了唱词。
无论天寒地冻还是夏暑三伏,天不亮就得出来练功,踢腿,下腰,走台步,喊嗓,调唱,刚开始都是一边哭一边练功,一边还要挨师傅们的打。玉玲和宝儿就是这样一起在三庆戏班度过了她们的童年。玉玲从小在戏班长大,功法和唱腔都是戏班里最好的,嗓音清脆悦耳,唱腔婉转悠扬。她也是最刻苦的一个,只要做不好就会不吃不喝,连夜练习,直到学会学精,她身上有一股子倔劲儿,她总要求自己做到最好。而宝儿则胆小怕事,从不敢大声说过一句话,像一部肉做的傀儡,别人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
玉玲和宝儿从小就很要好,玉玲像姐姐一样照顾宝儿,处处维护她。玉玲当初是袁雪芬抱回来的,所以待玉玲像女儿一般,袁雪芬给她的东西她都要分给宝儿一大半。童启贤经常一个人偷偷来看宝儿,见到宝儿也不说话,用那双可怜又无奈的眼神看上女儿半天,长长地叹口气红着眼睛就走了,宝儿见父亲一次比一次瘦弱,她看着父亲心里疼痛不已,她能感觉到父亲那份哑言的爱护和他所承受的无奈和酸楚,也间接感受到了母亲金枝的悲苦。她还记得童启光将她卖到戏班后欢喜地拿着钱离开,头都没回一下,然而这钱宝儿的父母并没有得到。童启贤和金枝只想着宝儿在戏班要比跟着他们强,最起码能有口饭吃。
这天早上,傅全香见赵玉华仍在炕上侧身躺着,叫了几声都不见动静,她怀疑自己饿得没有力气可心跳加快起来,从头到脚开始阴凉,她越叫越慌张,赵玉华仍旧纹丝不动,房间里静得能听到苍蝇在赵玉华身上盘旋的声音,傅全香吓得大喊,童家三个兄弟闻声赶来。赵玉华是在睡梦中饿死的,在她睡着之前一定嚼过干麦杆,因为在她嘴边还留着半截麦杆。家里已经穷得找不出一根针,更买不起棺材。童启光则找出几件衣服裹在赵玉华身上,让童启明和童启贤在童知林墓地旁边挖了一个坑,便把赵玉华埋了,因怕被人笑话便在埋赵玉华的坑上面堆起一个大土堆,还在土堆旁插了一棵松树苗。然而当天夜里就下了一场大雨,那土堆被冲刷平整,松树苗也被冲走了,任谁都看不出童知林墓旁还埋着赵玉华。
中路梆子自民国初年兴起,在三晋大地上风靡一时,道白唱腔激昂奔放,表演程式起伏跌宕,无论是前清衙门商家贵户还是市井百姓都颇为喜爱。玉玲唱戏蕴着灵气,不久就被一个姓王的大户看中,要强娶玉玲做姨太太,戏班十分不愿意,多年用心培养的好角儿就这样白白地拱手让人,但是又忌惮他的财势,为能在丹凤县立足最后也只好同意。
在迎亲前一天晚上,宝儿哭着来找玉玲,而袁雪芬也正拉着玉玲哭个不停,宝儿见袁雪芬立马地下头。玉玲见宝儿便对袁雪芬说:“您先回去吧,不要担心我,我想和宝儿说说话。”袁雪芬立刻止住了哭声佯怒道:“我怎么能不操心,你是我一手带大的,他们不心疼你,可我心疼你,就这么把你推进火坑里,那姓王的都六十几一只脚快进棺材的人。”边说边又哭起来。“你们姐妹俩说吧,平时你们最亲。”说完就走了。
还没等宝儿开口玉玲就把她拉近身边:“宝儿,我会不会进火坑就看你的了。”
宝儿睁大被眼泪泡得红肿的眼睛一脸惊异:“玉玲姐,我该怎么做。”
玉玲不紧不慢地说:“我现在只有你能指望了,命是我自己的,由不得别人做主,今晚我要逃出去,即使是闹得人殃马翻我也不会任由人摆布。你只要整晚都呆在这里就好,要是有人来就说我睡着了,只要熬到天亮他们就找不到我。”
“可你能逃到哪里呢,外面人生地不熟,以后怎么办。”宝儿担心道。
“那也比随便受人摆布强,宝儿,要自己抓住自己的命运,不由自己地活着还不如死。”她把自己脖子上用红线穿起来的两颗狼牙送给宝儿:“以后我不能护着你了,照顾好自己。”
玉玲在半夜逃走了,宝儿坐在玉玲的房间里坐了一夜,她心惊胆颤地听着外面一切声音,这是她听到声音最多的一次,有人的脚步声,咳嗽声,虫叫声,鸟鸣声••••••其中的不同类型都听得真真切切,就连风声都有不同。一夜里风平浪静,直到夜色变淡,月亮像个透明的白泡,宝儿听到外面一阵骚乱,不一会儿门就被冲开,玉玲被推了进来,全身被紧紧地绑着,一副精疲力竭有气无力的样子。接着几个老婆子进来给玉玲换了红衣,左右一番折腾后她们把玉玲推上了门外等候的轿子。宝儿本以为玉玲会像先前一样拼死挣扎,然而她没有,像丢了魂魄一样,只是呆呆地坐着,任人摆弄,脸上像画定的图案没有一丝变动,而旁边的袁雪芬却脸上挂着一丝微妙的笑意。宝儿心里着急起来,她想去叫醒玉玲,''快跑''两个字在嗓子里无声地颤抖,可被人一把推出门外。
一团火在宝儿心里急切地燃烧,若是玉玲拼死反抗,可能她会感到安心,一直以来在宝儿的心里,玉玲总是勇敢又有主见的人,只要她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做到,而宝儿自己则总是躲在她身后或是躲在人群的角落里,之前的玉玲高大而耀眼,可这一次她俨然已逃不出命运的魔咒。宝儿第一次感觉到玉玲的脆弱,而她自己的头和心却被那团火膨胀,当玉玲被轻松地推进轿子那一刻,宝儿全身爆裂出一个声音:''我要救她。''
宝儿慌张地跑到街上,着急想不出办法去救玉玲,恍惚中撞到一个乞丐身上,被撞的何宇辛全身漆黑,大敞着破烂的上衣露出黝黑健壮的胸膛,像一只被惊醒的野兽一样目露凶光,两只眼睛像两点火光。旁边的几个乞丐看着宝儿惊恐的样子嬉笑不止,宝儿吓得跑开,刚跑几步一个主意冒上心头。宝儿壮着胆子又跑到何宇辛跟前,何宇辛高大的身影落罩在宝儿身上:''你们有多少人?''胸腔里的热气涌进宝儿的脑袋,她喊得缓慢而大声,可她自己却完全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然后在一片寂静中听着心跳声等待着对方的回答。何宇辛先是一愣,然后笑着说:''你能想到多少就有多少。''宝儿壮着胆子全身几近颤抖地说:''你们在这儿怎么能讨到钱,王大户今天娶亲,你们怎么不去讨喜钱?''何宇辛旁边的一个乞丐凶道:''瞎叫唤什么,滚开。''宝儿僵直地站着,双腿抖得发软,她紧紧地咬着嘴唇瞪大的眼睛里快要掉下泪来。何宇辛静静地看了宝儿一会儿,突然对旁边的乞丐们说:''走,把人都叫上,咱们去会会这个王大户,看看他有多大,顺便讨几个喜钱也沾沾喜气,说不定以后咱们也是大户贵人。''几个乞丐四散消息,不一会儿全县的乞丐都蜂拥而至,拦住娶亲的花轿混乱一片。宝儿换上了一件男装趁乱跑到轿子里,把准备好的衣服给玉玲换上以免人容易发现,两人混入人群中跑了出来。然而不一会儿王家的人就追了出来,眼看快要被追上的时候,何宇辛跳出来把王家的人打到在地,带着宝儿和玉玲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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