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爱一个人,老觉得他笨,非得处处照顾他不可,而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肯定他是聪明伶俐,占尽便宜,不劳任何人操心。”亦舒如是说。
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母亲。他们的爱情正是如此。今天我就讲述一个大女人和她的小男孩的爱情故事,一个关于庄稼、泥土、汗水、唠叨的充满质朴的故事。
钱钟书赞妻子杨绛先生说最才的女,最贤的妻。我的母亲也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美丽,聪慧,能干,要强。她是我见过最聪明能干的女人。打字机式的记忆,凡事一看就会,一点就通,加上少女的美丽,真是秀外慧中。
她出生在一个兄弟姐妹众多的家庭,本是最小的一个,却最能干,家里地里都是一把好手,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女。会做菜,会裁衣,会开车,拖拉机三轮四轮都在行,有文化,会算账。当过老师,做过会计,都是被乡亲们竖大拇指夸赞一番的。后来因为帮家里挣公分而务农,以至于错过了当公办教师的机会。至今回忆起她的青春年代还满是怀念与遗憾。风华正茂、出色又要强的母亲,曾经渴望过更高远的天空,但她后来的一生都在地面上艰难前行。
父亲是一个胸无城府、乐天知命的人,简单快乐,与人为善。像个孩子一样,只劳力,不劳心,家里的大事小情是凡事不操心的,只是埋头苦干,但干着干着有时候还会哼起歌来。
父亲同时还是一个不会拒绝的人。比如,夜色将至,要把白天晒的粮食收起来了,自己家正忙着呢,如果有不懂事的邻居来叫帮忙了,他就麻溜地扔下自己家的活计帮人家去了,结果自然是人家的活干完了,自己的活耽误了。母亲少不了埋怨一番。父亲说:“人家叫你帮忙,你不去,多不好意思呀!”
下次轮到我们家里忙了,母亲让他也请帮过的人家来帮个忙。父亲铁定是不去张口求人的。他说:“我们自己速度快点就行了,人家也在忙,去找人家帮忙,不是给人家添乱吗?凡事只有麻烦自己的事,哪有麻烦人家的道理?”
这种先人后己的老好人式的淳朴厚道,自然换来了父亲的好人缘,也免不了换来了母亲的埋怨。
这样极能干的大女人和不成熟的小男孩,就像磁石的两极,怎么会走到一起的呢?
母亲说,是她老师的媒人,不好拒绝,就想去见见呗!相亲当天,父亲穿了一身白衬衣,收拾得很利索,第一眼印象挺顺眼。只是匆匆一面,并没说上几句话。那天阳光正好,父亲的面试侥幸通过。而父亲早已听闻母亲的名气,再一看传言不假,自然再满意不过。
大女人和小男孩的爱情故事,就这样平淡无奇地开始了。
二
婚后的日子很苦很苦,两个人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我不知道母亲那样瘦弱的身子怎样扛过了那样苦的日子,也不知道老实本分的父亲心里是否怨过命运。坚韧不拔,吃苦耐劳,是庄户人和苦难相抗衡的唯一武器了。
父亲家里本就一穷二白,父亲兄弟三人,他年纪最小,又最老实,并不受宠。婚后,一开始住的还是屋顶铺着泥巴露些茅草的简陋屋子。后来,我读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的“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的诗句,虽不至于此,还是倍感亲切。
父亲母亲在忙完了家里地里的活计后,趁着空暇时间,一块一块起了泥胚,亲自动手烧了一方砖窑,这才起的砖块和瓦片,用架子车一车一车拉回新家的地上,然后赤手空拳,一砖一瓦,建起了几间宽敞高大的砖瓦房。至今,我还记得那片空地上一片一片的砖瓦胚子,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白光。
那一段创业史一样艰难的历程,他们很少提及。今天的我为他们曾经艰苦的劳动感到感谢与骄傲。这是他们亲手为我们搭建的家,像是两只燕子衔泥筑巢,一砖一瓦,当真来之不易。
大伯二伯据说都是厚道人,但是大娘二娘都是出了名的尖酸刻薄又锱铢必较,奶奶又是个软柿子,这样复杂的家庭里,没有谁为我们匀来一丝亲情的慰藉。
大伯二伯家的哥哥姐姐都由奶奶照顾,轮到我们家了,大娘二娘把奶奶锁到房子里不让出门,奶奶有时候会抹着眼泪偷偷来看上我们姐弟一眼。现在还记得奶奶给我偷来的已经发了霉的糕点,她小心翼翼的,唯恐又是一场是非。
我们姐弟三人无人照顾,父亲母亲上地里干活时,就用架子车把我们带到地里去玩耍。母亲为了吸引我的兴趣,骗我说,我是她从地里捡回来的土坷垃,放到被窝里变的,我将信将疑。我最早的玩具是庄稼地旁的土坷垃,最早的玩伴是田野里的狗尾草,最早的教育是古老的传说。还好,小孩子不觉得苦,只觉好玩。
至今,土地和庄稼是我最深爱的事物,比起阳光,更能引起我的柔情。狗尾草,我们那里叫毛毛草,是我觉得最亲切的植物,我的小名就叫毛毛。
今天的我还是想象不出,当时还很年轻的母亲,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给我讲的那些古老传说呢!
庄户人的日子真不是过的,是熬的。一年四季,春种秋收,说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其实起得比太阳早,睡得比月亮迟,日月星辰见证着他们每日操劳的身影。有天晚上,我睡着了,忽然暴雨倾盆,父亲母亲悄悄地去地里盖白天晒的麦子。我被雷声惊醒,吓得大哭,至今不喜雷雨天气。后来他们淋着雨回来,落汤鸡似的,我又安心又心疼。
那些年,他们相濡以沫,终于熬过来了。我不知道这是否是爱情,因为他们彼此之间从不说甜言蜜语,甚至于手都不牵,却一起扶持着,跋涉过那段风雨飘摇的艰难岁月。
三
父亲母亲称呼彼此,都是名字最后一个字,听起来很亲昵很浪漫。其实,我们那里惯常这样称呼,既显亲近,又很家常。
父亲和母亲聊天,第一句话万年不变:“花,你说这事咋办哪?”
母亲的回答永远都是:“几十岁的人了,自己就没主意吗?自己看着办!”她虽然这么说,接下来还是会像教小孩子那样,把自己的打算详详细细地告诉他,还要照例再嘱咐一句:“你可记住,别忘了!”
近些年,父亲母亲平时的联系多是煲电话粥。出于一番拳拳的爱女之心,母亲在我家帮我们夫妻带孩子。
父亲的电话每天都好多,干什么都要汇报请示一遍。母亲每次听到电话铃声,第一反应就是:“你爸又来电话了?”也是,父亲的电话太频繁了。母亲拿起电话的时候,总是带点不耐烦的神情,锁着眉头,先问一句:“又怎么了?”
接电话的过程中,母亲却判若两人。她不厌其烦地,很不放心地,耐着性子嘱咐父亲很多话。
先问父亲身体。吃饭了没,吃的什么。天气热了,是不是又在地里晒着大太阳干活了。中午有没有休息会,上年纪了,得注意休息。
再问具体事情。地里的辣椒收完了没。家里的鸡鸭喂了没。狗关好了,别跑丢了。青菜该摘了,别让长老了。谁谁的红事或者白事随礼了没,该随多少。
事无巨细,絮絮叨叨,大事小情都要周到地问候一遍。
挂了电话,母亲的口头禅就来了:“之前就说了他好几遍!结果还是那样干!让干啥偏不听!老犟精,不听话得很!”
母亲觉得,男人最好能干,要是不够能干,起码得听老婆话。既然父亲自己不够能干,就不应该耍小孩子脾气,而应该乖乖听话的。
偏偏父亲还真是小孩子脾气,虽然不够能干,还想着被夸呢。嘴上不敢说什么,干活就按照自己习惯的来,这其实是一种小孩子式的反抗方式,表示:我生气了,快来哄我。
可惜,这弦外之音我听懂了,母亲可听不懂。
有一阵子,父亲在一户人家家里帮工。主家看父亲能干又实在,中午一定把他留下来吃饭。
父亲很高兴,觉得受到了肯定。他很高兴地对母亲说:“看看,人家外面都夸我呢,就你说我不行!再说了,主家留饭,我自己不用回家做晌午饭,不用跑趟了;吃完饭还可以直接接着干活,还节省时间哩!”颇有点遇到伯乐的喜悦和自豪!
母亲着急得很:“你咋恁轴哩!主家当然巴不得遇到你这样老实肯干的实诚人!其他人都有意见了,你知道不?人家都想中午休息会呢!你这么一带头,其他人不想干都不行了,心里不怨你吗?活那么累,中午回家好好睡会觉休息下,下午还得干活呀!上了年纪的人啦,得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呀!听见没?”
结果父亲还是照旧。母亲只好每天中午不厌其烦地再打电话去唠叨他一番。父亲唯唯诺诺,依然如故。母亲无奈,长叹一声。这个老男孩,他也有不听话的时候。
四
母亲喜欢看电影。尤其喜欢看戏听曲。对于豫剧名家的典故和唱段都如数家珍。
那时候,黑白电视机都很少人家有。谁家有喜事了,就会在村子里放一场露天电影。或者在镇子上请戏班子唱几天戏。全村人都会去看,牵着娃娃,拎着板凳,边走路边聊天,乌压压,闹喧喧,很是壮观。那是一条走向文明源头的河流。
电影倒也罢了,看戏我直觉咿咿呀呀,母亲则看得津津有味。今天想起来,虽然是在人群中,那是母亲难得的独处时间,她的精神世界是广阔的,高远的,那是一片天空,一阵飓风,一只飞鸟。她的心始终是孤独的,高高地飞过那些琐碎平淡的日子。
多年后的一天,我骑着车载着母亲,缓缓行在回老家的路上,柳色鹅黄,阳光柔和,那是一个娇嫩得掐出水的春日。那是我和母亲难得的浪漫时光。
我只觉得景致很美,想起了寇准的《柳》:晓带轻烟间杏花,晚凝深翠拂平沙。长条别有风流处,密映钱塘苏小家。心里暗自咀嚼着苏小小的风华和悲情。母亲却神采飞扬地吟起毛泽东《送瘟神》里“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的诗句。她很是感慨:“我是老了,病了。如果我生在你的时代,只要我再年轻十岁,我确信我会干出一番大事业的。我这辈子是被耽误了呀!”
她一直是那个骄傲要强且满怀抱负的女丈夫!身在尘埃,心居云端,壮哉!命运不济,理想空付,悲夫!我却不能实现她的理想,胸无大志,碌碌无为,愧矣!这是年过六旬的母亲给我上过的最重要的一课!
父亲爱听评书故事。田里干活的时候,父亲习惯打开收音机(那时候还是笨笨方方的收音机,随身听还没有出现),音量放到最大,一放就是半天,乐此不疲。
父亲爱侃大山。吃饭的时候,他喜欢端着碗去人群处,边吃饭,边和那些男人们聊天,似乎那些热闹的话是最下饭的配菜。一直到母亲不耐烦了,让我去催促他回家。
父亲爱吃甜食,尤其爱吃甜甜的月饼。小时候,家里每年都做手工月饼,但我们吃了一些就腻了,最后大半都被父亲吃掉了。我们回老家的时候,母亲都会嘱咐我们带上一些甜食给父亲捎回去。
听说饮食习惯反映性格秉性,此话不假。父亲是一个心里没有苦楚的人,他始终感觉世上没有坏人,看人论事只看到阳光面,那么苦的日子,他却是笑着过的,从不往心里去。
父亲的心里仍然是那个热情外向笑口常开的老男孩,母亲把他照顾呵护得很好,他的天真得以完整地保留下来。这么孩子气的他当然不是母亲的知音,相反,他还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
家里的东西都是母亲归置的,他每次做饭,总是找不到调料,什么都要问母亲:“花,那个啥在哪呀?”一顿饭功夫,问题一个接一个,好像家里的调料都躲起来了。母亲总是好气又好笑地问:“你自己找找看啊!东西都在老地方,就在你眼皮子底下,怎么会找不到?又不是第一次做饭,自己找不到,还来问我?”
庄户人是不会谈情说爱的,他们可能没想到过爱情是可以谈的吧。即使有爱,也是不能说出口的。爱你在心口难开,是典型的中国式的含蓄。
五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庄户人的内敛的感情都糅合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细节里。父亲为母亲所做的,不过是平淡无奇的一日三餐。这样简单的小事,他一做就是几十年。
记忆里,家里一直是父亲做饭。父亲会起得比母亲早一点,他的早晨也比母亲开始得早一点。蒸馒头,打稀饭,炒上一盘全家的最爱青红辣椒,或者熬一盆白菜粉条汤。简单的粗茶淡饭,里面有庄户人家粗糙质朴的情意。
母亲很快起来了。如果早饭做好了,他们就一起匆匆吃下简单的早饭,一起下地干活。要是哪天父亲做的慢一些,母亲就直接去地里干活去了。地里的庄稼永远等着,庄户人是几十年全年全天无休的。母亲走时,不忘催促父亲快点收拾,趁着太阳还不晒,赶快去地里干会。
父亲做好了饭,唤我们起床以后,也下地去了。都半晌午了,母亲才一身露水地回来了,带着清晨从田野带回的凉意,开始吃早已凉掉的早饭,连热饭的时间都没有,又匆匆下地了。父亲照例还在地里挥汗如雨,直到午后才顶着太阳满身汗水地回来。
农忙时节,父亲母亲都是大清早一起来,就去地里忙活,早饭都顾不上吃。中午一般是父亲回去做饭的,母亲说他干得太慢了,不如回家做饭来得划算。当然,后来我大了,家里做饭送饭的任务就转交给我了。但是,早饭还是父亲做。
母亲干活很快,一个人相当于全家的速度。干活时,就是父亲的挨批时刻。“你自己看看你做的活,倒是精细,我都几个来回了,你那一趟还没到头!你是种庄稼还是绣花啊?小孩都比你快!”父亲呵呵笑着,并不接话。有时候母亲唠叨狠了,父亲就会对我们几个悄悄抱怨几句:“恁妈还说我呢,看她干的活,倒是快,不细致!我那可不是慢,我那是细致!慢工出细活!都几十岁的人了,一向还是个文化人,连这都不懂!”父亲正诉苦呢,母亲的唠叨又来了:“有这侃大山的空暇,又干一趟了!干活不在行,侃空倒在行!”
他们的模式就是她指挥,他执行,她唠叨,他听着。就这么忙碌着,唠叨着,转眼就是一辈子了。
我问过母亲,她喜欢父亲什么呢?他人当然是很好的,但是又不能干,也不爱操心,图什么呢?母亲认真地说:“你爸就让人感觉踏实!你爸是个厚道人,脾气好,最多顶个嘴,跟着他不受气。人勤快,肯下力,对谁都掏心掏肺的好。不管是种庄稼,还是待人上,心都在你身上,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这日子过得安心。你爸是个好人,苦了一辈子,他也不容易,你们平时也多体谅下他。”
我还以为母亲委屈求全呢,谁知道她早已心知肚明,却心甘情愿。她知道父亲的短处,却只看重父亲的长处。她包容父亲的笨拙,更欣赏父亲的善良。父亲是有福气的,他是母亲的骑士,母亲却是他的知音。
我想起了黄蓉爱上郭靖,不也是如此吗?也许这世上,聪明人太多了,靖哥哥太少了。母亲这样蕙质兰心、骄傲要强的大女人,才对父亲这个淳朴憨厚、热情天真、一片赤子之心的小男孩情有独钟。不是出于心甘情愿的彼此付出,哪有父亲母亲几十年相濡以沫的质朴爱情?
这就是父亲母亲的爱情故事。自始自终,他们没有说过甜言蜜语,却相依相守了一辈子。他们的感情很深,如同年轮,如同血肉,经由几十年朝夕相处的时光细细打磨,早已是彼此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岁月催人老,多少物华新。他们并肩趟过时光之河,身边的世界沧海变为桑田,他们自己也青丝转为白发。他们浑然不觉,只是挥着汗,拌着嘴,从不说爱。唯有永不疲倦的日月星辰,沉默无言的黄土地,和那片洒满了汗水的庄稼们,默默诉说着他们朴素无华却深挚动人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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