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的一生会经历很多事情，但并非每一件都会记得。我们可能记得九年前某人说的一句话，却不记得中午吃了什么。
而那一句话，足以影响整个青春。
我还记得那是个闷热的晚上，教室上空的四个大风扇呼呼地转个不停，却依然挡不住每个人的汗如雨下。守晚自习的老师出去接电话，于是笔尖接触纸的唰唰声被窸窸窣窣的讲话声取代。我嘴里叼着笔头，看着桌上的《分班意向表》，初入高中的兴奋感早在上学期被抹去，而此刻需要做出的选择，将每个人对未来的迷茫情绪放到最大。
托腮看向被“今日作业”和值日名单占去一半的黑板，没写字的地方有着星星点点的白色痕迹，就像有人在心上划出一道道印记，莫名的就烦躁起来。
“嘿，”突然前排的哥儿们转过头来冲我笑笑，“你玩魔兽吗？”
我摇摇头，虽有耳闻，但对游戏一向不太了解。
“暑假一起玩吧，我带你。”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毕竟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不懂同龄人的话题，是件挺没面子的事。
暑假，我听从建议选了好上手的萨满，取名“提拉米苏”。顺带说一句，前排哥儿们名为“过桥米线”，另有两个同学，分别是“排骨米饭”和“酸菜米粉”。我们四个在区里很有名，被称为“米家四兄弟”。
而这种有名并不能给你带来什么荣耀。
刚开始玩，别说奶队友，无论站在哪，总是莫名其妙就躺尸，伴随着团长在YY里的怒吼：
“提拉米苏！你怎么死了！”
“提拉米苏！你怎么又死了！”
“团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
“你！给我脸朝墙站墙角去！不让你出来别出来！”
“可是团长，我不是鸵鸟啊。”
“闭嘴！”
“……哦。”
久而久之，全区都知道米家有个弱爆了的蛋糕了。
然而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变成了高级玩家。那段时间，我们四个的所有话题都是魔兽，讨论练级，讨论站位和配合，讨论如何干倒联盟。所有闲暇时间都泡在网吧，也因此越发地名声大震。
在现实中得不到老师和家长重视的我们，成绩平平泯然众人的我们，没有找到真正梦想的我们，在一个崭新的世界里，感受到了不同的荣光。
并不是虚幻。至少在当时看来。
（二）
后来我们四个成立了一个公会，取名欢乐英雄，因为很喜欢古龙的那本武侠小说。陆陆续续有人加入，其中两个人和我们玩得挺好，一个是盗贼妹子，也是我们公会里唯一的妹子。我曾总结说大神级妹子都是凤毛麟角，渣渣占99.9%。很遗憾，这个妹子是后者。
我们也不太计较，带她练级刷副本，像当初保护我那样让她呆在墙角。青春期的男生，谁不希望自己是逆转乾坤的英雄，怎么能怪妹子呢？
然而我们都看得出来，妹子在意的另有其人——公会里被我们称之为学霸的德鲁伊。学霸总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说话的声音沉静稳重，并且声称玩魔兽是为了学习后的放松。其他人在YY里吵翻了天，他从不参与，只在关键时刻发号施令。
一开始我们都看不惯他这副居高临下的样子，故意无视他，但他好像并无察觉，反而每次战斗结束后都会进行总结，逻辑清晰，有理有据。久而久之我们渐渐习惯于让他担任总指挥，而他也没让我们失望，总是带领大家打出一个不错的成绩。
盗贼妹子很爱找学霸说话，但学霸对妹子说的最多的话，是毫不客气地吐槽她技术差，甚至语气听起来有些严厉。每次我们几个都会帮妹子抱不平，学霸却说我们是有意偏袒。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拜倒在姑娘我的技术下的，哼。”妹子每次都装作生气的样子，我却觉得很可爱。
“真有那一天，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学霸也毫不示弱。
“你们几个作证啊，到时候我要让学霸用崇拜的语气对我说，‘姑奶奶，在下甘拜下风！’”
YY里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三）
有时候啊，上天总喜欢开些玩笑。
第一次刷格鲁尔的副本，我们都没想到这是一个会越来越强，强到可怕的boss。
“T拉好仇恨，开技能减伤，蛋糕注意躲技能，DPS保持速度。”开局，学霸指挥有度，我们也很有信心。
然而格鲁尔却以惊人的速度在成长。更可怕的是，除了神一样的对手，我们还有坑一样的队友。
一个德莱尼的新手T，不断地OT导致团灭。
一个猥琐的猎人为了省钱，看到新手T拉不住仇恨时就假死，等团灭后才用电击起搏器救我，再复活团队。
“猎人搞什么！德莱尼不要OT！DPS加快速度！”学霸第一次急躁起来。
此时格鲁尔还剩3%血量，并且巨大化到快超过一个屏幕，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团里也只剩下学霸，我，外围的盗贼妹子，哦，还有假死的猎人。
“你他妈还打不打！”我气得飙了脏话，其他躺尸的人也纷纷讨伐猎人。
猎人终于勇敢地站起来，对着格鲁尔射了几箭。我稍稍缓解气愤，准备去救人。
血量1%。格鲁尔却再次成长，瞬间秒掉学霸和猎人，我也在下一刻躺尸。
YY里一片咒骂声。绝望的喊叫声。砸键盘声。
我们会指望妹子扭转乾坤？怎么可能。
然后我们收到胜利的提示。怎么可能？
谁也没想到，妹子在最后一刻智商和速度上线，先是在猎人被秒时开消失清掉了仇恨，然后凭借80%闪避的斗篷，竟然万分惊险地打过了。
整个YY都沸腾了。
与其说是绝处逢生的喜悦，不如说是，心如死灰却燃烧。
然后妹子在公会里喊，学霸，你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学霸沉默了一会，回复，算啊。你要我打字，还是语音。
妹子接着喊，我喜欢你，做我男朋友吧。
整个公会都沸腾了。
然而学霸很怂地下线了。后来据妹子说，学霸给她讲了一堆现在谈恋爱不合适的大道理，说得她都愣住了，然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大家也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
不过自那之后，妹子上线的时间少多了，她说要努力学习，以后和学霸考同一所大学。
我们都嘲笑她被洗脑了。同时大骂学霸就这样拐走了公会里唯一的妹子。
（四）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转眼就到了高二下。
某个周末，我们刷完副本，在YY里欢脱地聊着，学霸突然说，“马上就要高三了，你们有没有想考的学校？”
大家都沉默了。当时之所以沉迷游戏，很大的原因，是在魔兽世界里，能找到现实没有的成就感和自信心。对于未来，每个人都下意识地选择了逃避，没有勇气去多想。
学霸说自己在西南某省，高考竞争很激烈，况且高二下的期末考排名会直接影响到高三的分班，而自己非常想去上海，所以接下来的日子，就不再上线了。感谢和大家度过的这一年时光，非常开心。希望大家也能努力学习，对得起自己云云。
学霸第一次说这么多话。我们也第一次难得地集体安静。
最后我说，“下周末再一起打一次副本吧，祝你前程似锦。”
妹子补了一句，“到时你要告诉我你考哪所学校。”
“好。”
周一下午，我在数学课上睡觉，感觉后面的人一直晃我的椅子，还有人不停地笑。我迷迷糊糊抬起头，看见大家都盯着轻轻晃动的日光灯和投影仪，说今天风好大呀。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说，你们笑够了我再上课。
莫名其妙。
然而下个课间，广播里传出紧急疏散的信息，让所有老师和同学都到操场上集合。
那天是2008年5月12日。地震就发生在我家隔壁的省份。通讯一度中断，每个人都焦急地往家里拨电话然而毫无反应，至今想来仍心有余悸。
周末。我们五个准时上线，却唯独学霸的头像是灰色的。
等了许久，我们才想起，学霸说的西南某省，是四川。
我突然觉得很害怕。
（五）
五月。六月。七月。八月。
电视里每天都放着抗险救灾的新闻。触目惊心。
我每天都上线，却突然对打副本有了一点厌倦，于是到处闲晃。
我给学霸发消息，原来这个世界的风景那么美啊。纳格兰的天空好蓝，草地好绿。
我跟哥儿们说，以前总想着级别高了回闪金镇找鱼人报仇，现在却没那个冲动了。
哥儿们说，我也是。不和你说了，我要跟老爹去邮局捐物资。
妹子上得更少了，她留了电话给我们，说如果学霸上线了，告诉她一声。
而学霸的头像再没亮过。
那时我很着迷一本玄幻小说，《诛仙》。
也第一次似乎明白，什么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六）
开学前一周，我约了另外三个哥们儿打副本，好巧不巧又是格鲁尔。
这次没有在YY里着急喊起来的学霸，也没有高闪避的盗贼妹子，我们还是轻松赢了。
YY里的气氛却沉默又压抑。
我说，“不打了，走，我们几个喝酒去。”
四个人在天台上喝醉了，哭。
我突然冒出一句，“我也想去上海看看。”
第二天，我们决定AFK，即Away from keyboard。为期一年。
那段日子非常辛苦。但非常充实。
后来我如愿考入上海的大学，又念了研究生，前排哥儿们留在本地念大学，另外两个中的一个落榜做起了小生意，另一个依照父母的安排去了国外。
而妹子，我一直没有勇气给她打电话。
大家就这样走散了。
（七）
初到上海时，我常常站在外滩边上，猜想学霸会不会也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我非常想见他一面，推他的肩膀，骂他不守诺言。
然后说声谢谢。
后来这念头渐渐淡了。无论他如今在何方，每个人都要走自己的路的。人生而孤独，却那么美好地相遇过。
而记忆里的欢乐，我们也永远不会忘记。
我们都曾是英雄。为了部落。为了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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