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5
2010年和斯然分手之后,异国他乡无人依靠也无人倾诉,柳姜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画画。后来缺钱,找了画廊帮人画廉价的复制品,没日没夜地画,浑浑噩噩地都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过了两三个月,才终于感觉有一点恢复了。
那时候为了上学,在天王寺附近找了个住处。一个人从横滨搬来大阪的时候,已经是十月了,又赶上秋假,正好有了两周的时间收拾房子,熟悉周围的地理环境。十几个大纸箱在房间里显得有些拥挤,当务之急是把行李归位。一边对它们说着:“希望你们也赶快适应新家喔。”一边开始漫长的整理。一个一个的纸箱打开,隔一会儿便能发现一些很久没想起来的东西,又惊喜又新奇,然后就一点一点回忆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有一个盒子里是斯然上学的时候给柳姜写的诗、小说和信。那是她带着的唯一和他有关的东西。打开来一页一页看,一个字一个字看。然后坐在堆满东西的地板上大哭了一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2007年9月17日下午4点47分,他写着:我会爱你,在每一个四季。
人总要不停地清理东西,扔掉一些让身上的负担变少,才能够走得更远。但是柳姜舍不得扔掉,最后连同给沛淞和安靖的礼物一起打包寄回国,放在了陈安靖那里。算是扔掉了吧,只不过是扔到了尘封的回忆里。
一周之后,柳姜已经开始完全适应新的生活了。早晨起来做做运动,白天在家练练笔,傍晚出去散步,还买了三色堇的种子种在阳台上。慢悠悠地等待着开学,一切似乎都平静下来。所以这天的敲门声是她始料未及的。
柳姜一开门,彻底懵了。
“终于找到你了,”迟聿带着略显羞涩却明朗的笑容,“过得好吗?”小声地问了一句。这是他们自大学毕业后时隔两年的第一次见面。柳姜也是第一次看清,迟聿高挺的鼻梁右侧有一颗芝麻粒大小的痣。
他就站在柳姜面前不到一米的地方,声音却像是从远远的地方传来。从两年前七月的北京穿山越海来到现在十月底的大阪。
迟聿和柳姜虽然是同班同学,但直到大学毕业,两人有过的交谈可能都没有超过二十句。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打眼望去,似乎一下就能想象出他喜欢的女孩子是什么样,高挑漂亮又充满活力的美少女。所以柳姜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千里迢迢出现在面前对她说这番话。
迟聿性格大方开朗,样子干净又有好品味,喜欢和女生开玩笑,学校里的漂亮女生似乎一大半都跟他认识,在学校里永远能看见他在跟人打招呼。在柳姜的印象里,迟聿就是一个不务正业整天嘻嘻哈哈的少爷。但仔细想一想,却又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他和谁谈了恋爱,成了男女朋友。
“即便是毕业的时候,大家酒醉后胡乱地拉着手表白,我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身份跟你说上几句话。我不过会作为一个面目模糊的同学,成为离别前的一个小插曲。没想过那么多,也没想过要给你留下什么回忆。嗯……在大学里我遇到很多的女孩子,这个挺好那个也不错,但还不容我考虑要不要喜欢她们,三五天后就再也想不起她们的好。后来过了很久很久,我发现我经常还是会想起你。我不知道是不是爱你,但是,我想留住你。”说着这些话的迟聿一点没有柳姜印象里明朗不羁的样子,是和他不相符的端庄。
咖啡厅里没有人,所以就算他的声音很低,一字一句柳姜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她不知该作何回应,皱着眉头久久时间说不出话,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他嘴里那个喜欢的对象,无论如何,柳姜都不觉得是在说自己。
“我知道你肯定觉得太突然了,但是没关系,我不是为了要得到你说‘在一起’这种答案而来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
“或许,你以为你喜欢的我,只是你看到的我作为同学的样子而已。那又不是真正的我。我直接一点说,咱们连话都没怎么说过,我们互相根本不了解啊。”柳姜在帮他想理由。
“那就从现在开始了解啊。我只是不想成为你几十个‘同学’中的一个,或许再近一点,就可以。我不觉得晚。”迟聿说。
“以后发生的事情,谁也说不准。最好的是我们能够相处很好,最坏也就是我们连朋友也没办法好好做。怎么办……到时候再说不就行了吗。”迟聿盯着面前的咖啡,最后一句话声音很小,像在对柳姜说,又像在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怎么说吧,我现在可能没有什么心情想这些事情。也确实很突然。”柳姜停顿住低下头,再想不出更多的话可以说。
两个人不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咖啡厅里只有夏川里美的歌声轻轻地回荡着:晴天也好雨天也好,浮现在脑海中的那个笑容,在遥远的回忆中褪色也好,找寻那个人影时,重新想起的那一天,眼泪就忍不住地流……
不知道坐了多久,迟聿轻轻地说:“嗯……我都说完了,那不然……不然……我走了?”
柳姜点点头,他就起身离开了。没问他去哪里,连同之前想问的一系列问题,一个也没有问。
迟聿走后,小小的咖啡馆里只剩下柳姜一个人了。
柳姜突然感到难过极了。
如果今天我开门看到的是斯然呢?为什么说想留住我的人不是你呢?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呢?我想叫你来看看,你快来看看,除了你,还有别人想要留住我,你知不知道?你想不想知道?
柳姜像是跟自己赌气,咬住嘴唇不想让自己哭出来。但是越使劲,眼泪就越忍不住。她想,音乐声一定能掩盖住自己的哭声吧。但是她一松懈哭出了声,就大得控制不住了。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老板娘是个梳着髻的中年女人,估计是被柳姜的哭声吓坏了。她有些惊慌失措地端了一块小切角蛋糕放在面前,轻轻抚摸着柳姜的头发说:“虽然不知道你们说了什么,但恋爱这种事情啊,流得出眼泪才会有幸福。永远欢笑虽然是好事,却可能暗藏杀机呢。”柳姜擦干眼泪,心想,难道资本主义国家因为经济文化都发展得太快,所以人人都成了哲学家吗?
柳姜拿起叉子切下蛋糕的一块角塞进嘴里,嘴里的蛋糕还没嚼完,迟聿推开门进来了。看着柳姜红彤彤的脸,嘴里还包着半块蛋糕。柳姜一下子忘了把嘴里的蛋糕咽下去。
迟聿走过来顺手摘掉她嘴边的蛋糕渣,说:“不该扔下你一个人在这儿。走吧。”
迟聿住在柳姜家附近的香格里拉,到了饭点就打个电话叫她出去吃饭,然后晃晃悠悠地晃荡回酒店。柳姜开学之后,他就只在放学之后和她一起吃个晚饭,偶尔会估算着时间,慢慢散着步来学校等她放学。柳姜也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在日本呆那么久,他只说,先待着再说吧,当给自己放假而已。
没有课的时候,迟聿叫柳姜带他到处走走,他自己语言不通也不知道哪里好玩儿。
“你一句日语都不会说还来这里休假,去个三亚啊新加坡什么的天气也好不是更舒服?”
“我怎么不会说,‘こんにちは’(你好)、‘さようなら’(再见)、‘ありがと’(谢谢)。还会‘ただいま’(我回来了)和‘いただきます’(我开动了)呢!”
“……”
说起日本的旅游胜地,因为自己一个人孤身到此,除了专心学习日语,在家里画画,一个人根本没有兴致出行,所以就算离横滨很近的箱根,柳姜都没有去过。
十二月的时候,他们去了箱根泡温泉,途径伊豆的时候正是中午。柳姜坚持要下车看看吃了午饭再出发。道路的两边是修长的竹子、开了一半的梅花、青翠的古松,冷空气让植物都罩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远山上有淡淡的白云,缠缠绵绵地交织在一起。
“小的时候读了《花未眠》就爱上了川端康成,觉得日本人活得又幽怨又精致,后来看了《雪国》,就想一定要去新泻看一看。对《伊豆的舞女》其实没有那么喜欢,不过山口百惠挺漂亮,结果反而最先来了伊豆。”柳姜一边往前走一边说。空气潮湿,觉得自己声音都变清脆了,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小说吗?”迟聿跟在身后缓缓地走着,发出疑问。
“嗯,他拿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又补充道;“日本第一个。”
“哦~”一听说诺贝尔奖迟聿表示明白了许多。
“可惜最后自杀了。”柳姜小声地为自己说的前一句话做了辩驳,“其实也不能说可惜,毕竟有的人活着并不幸福。”
“对了,我以前还想过,如果当时是谷崎润一郎拿了诺贝尔,说不定他还能多活几年呢。哈哈哈。”柳姜又说。
“干嘛一定要成为伟大的人嘛,你抬头一看这里的景色,就应该想‘死’这种事情先放放好了。”迟聿像安慰似的说。
“有道理。美景要亲眼看完才能无憾地去地狱啊。”柳姜笑着回应着。
“为什么是地狱?”
“因为一会儿我们就要去大涌谷地狱啦!”
大涌谷四处都散发着硫磺的味道,虽然有些刺鼻,但柳姜很喜欢这个味道。山石堆成的小道上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偶尔还能听见中国话。果然到了冬天,泡温泉才是正经事。一些小小的泉眼“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柳姜指着它们说:“看,这是温泉宝宝。”
卖黑玉子的商店遍地都是,传说吃一个便可以延寿七年。但是五个起售,所以有些犹豫。
“要不要吃?”柳姜面对热情的商店大叔的招呼,拿起一个问迟聿。
“谁能吃下五个?而且活那么久有什么好?不过……还是买吧。”
买了鸡蛋他们继续往前走,边走边剥着蛋壳。迟聿小心翼翼地不要让蛋壳掉落在地上,突然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如果是跟你在一起,活久一点也是好事。”
柳姜装作没有听见,指着远处说:“快看,富士山。”
傍晚时分在酒店吃过晚饭,天上下起了小雨。
柳姜和迟聿穿着和服木屐,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从屋檐垂下的稀稀疏疏的雨帘。有那么一瞬间,柳姜觉得太不真实了。
如果我的灵魂飘到远处去看着我们,会不会像风雪里两个孤单的夜归人。
酒店后面的松树林里,有一个天然的卵石镶嵌成的温泉。四周有古树,把天空都几乎遮蔽了大半,几朵未眠的野花因为偶尔落下的雨滴时不时地弯腰。下着小雨,室外的温泉基本没有人,这里更是空空荡荡。水从山崖上哗哗地流泻下来,在温泉池里溅起白色的浪花。靠山一侧的石壁布满绿色的藤蔓,透过腾起的水雾,池水像一锅乳白色的鱼汤。
两人泡在池子里,静静地听着泉水声、雨声、酒店里面人们的嬉笑声。天上看不见月亮也没有星星,但这种舒适的感觉让人觉得,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因为这种感人的温暖,活过来了。
“你不觉得我是个乏味的人吗?”柳姜闭着眼睛问坐在对面的迟聿。
“什么?”猝不及防的提问让迟聿一脸疑问。
柳姜想象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太严肃了,笑了笑看着迟聿说:“我是说,你觉得我是个无趣乏味的人吗?”
“当然不是。”接着他又补充道:“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不能说是开心吧,就是很舒服。”
“为什么?你不觉得无聊吗?”
我深知自己不是个有趣的人,没有什么喜欢的游乐活动,对吃的喝的也没什么挑剔,食物在我嘴里既不会觉得难以下咽,也从来没有觉得什么是人间美味。即便自己很感兴趣的事物也缺乏浓烈的热情,见到欣赏敬佩的人,连上去和别人握手合影要签名的欲望都没有。好像对一切事物都兴趣平平。谈起喜欢做什么,也是拼图、数独、看书、画画之类的难以进行社交的事情。我这个人,活得实在太没有趣味了。
“什么时候会无聊呢,只有在无所事事的时候。你看很多人一辈子都在忙忙碌碌,无所事事的时候稍纵即逝,你难道不觉得无聊是舒适状态的一部分,证明你不必去为了追求趣味而追求趣味,而是最简单地活着。难道不是好事?”迟聿认真地向柳姜抛来这个问题,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接着说道:“毕业之后,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喜欢什么,要说画画吧,这是为了能轻松一点上个好学校而学的,所以我一个一个去试了。我去剧场给人置景,去剧组给人当服化道,后来自己去拍视频,自己做戏剧,去参加戏剧节,还做过策划,做电影营销。忙的时候一天只睡四个小时,五点就起床。都试了一遍之后,觉得好像都挺有趣却又都挺没劲。但是无所谓,想那么多干嘛。每天散步去找你,在你学校转一转,一起吃个饭,是很无聊啊,可是这却是我难得的舒服的时候。”他说完身体往下沉了沉,感觉很累的样子。
眼前的迟聿,有点不像他。可是什么是他,其实柳姜根本不知道。
自己竟然一下子被他说服了。
对啊,我又不是在演电影,哪有那么丰富多彩的人生。每一个大起大落背后的心酸苦闷才让人透不过气来。
柳姜也往下沉了沉。扑在脸上的水雾让她想就这么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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