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敏
何为“伴宴”?这是团里约定俗成的简称,详指“给宴会伴奏”。具体说来,就是一席或数席的重要宴请,主办者邀请民乐团现场演奏一台音乐会,以助清雅之兴,使吃饭活动成为更艺术的娱乐、更高档的社交……若干年前,伴宴一般都是政治任务,级别约摸为市宴、省宴,在座的总有党和政府的领导人物,且半数涉外,有展示民族艺术瑰宝之意,乐手甚至要政审,众人为此突击排练、加班迟归,皆无怨言,反倒甚觉荣耀,因为日后说起,他们曾经为“某某”、“某某某”或“某某?某某某”奏过一曲。
但近年情况有变,因体制改革,民乐团得自己“找饭吃”——这个比喻,简直全无斯文,仲熙十分反感,但上上下下各种场合反复提及,他也就渐渐麻木了认同了,何况他还得带头去“找饭吃”——替团里上下的工资、奖金寻到出处!
唉,说实话,民乐的饭食,难找极了,现今谁有功夫、谁又有那个静气坐下来听一曲《渔樵问答》或《蕉窗夜雨》!到各处去联系演出,十有八九都是婉谢的,要么就问他有没有“十二乐坊”那样可以在台上边拉边扭的女队班子?唉,这当中的辛酸与委屈,不说也罢。总之,到最后,贵贱不遑挑,细小不敢舍,连“伴宴”也成为乐团上下老小的“饭食”之一种——企业主的周年庆,多金者的婚庆典,谈判方的鸿门宴,等等,只要有钱,民乐团无不贴身而上,弦动琴响,务求主客尽欢。
而伴宴一旦落到此等地步,对乐手们的自尊,便有了普遍意义上的打击,特别是碰上那些宴客,他们不再是从前的宴会聆乐者——吃饭几无声息、曲终必要礼节性拍手、只在两曲之间才相互致敬。而今,他们是各席面间奔走不息(名为“打的敬酒”)、或数人同时敲桌干杯(名为“集体过电”),同时大声倾谈,以段子取乐,击掌哄然大笑,更不要说接电话、喝交杯酒、醉了乱嚷的,总之其景堪比闹市,全然不管台上的弦唱箫吟。
也曾有乐手为之冲冠一怒、抱琴而去,但又怎么样呢?隔几天还是要捏着鼻子上台。故而,大部分乐手都还是“懂事”与“配合”的,放下小我,服从大局,以“找饭吃”为第一要务,上了台只管垂着眼皮佯装自我沉醉。况且,也就是一台拚盘音乐会么,曲子都是经典选目,大家早已熟腻之极,真正奏来,并不耗费多少精力。算了,世事已至此,不独民乐,各样自命或被命为“高雅”、“严肃”的艺术,都是曲中求直、苟且偷生的,还有什么好说的。
也只有她、这个宋琛,从头至尾,一直是固执地保持着“大牌”的底线,抵死不肯“伴宴”。谁也说不动她,提到那两字,简直像剥了她的面皮、折了她的风骨。好在团里另外还有两个琵琶手,也能应付过去了,反正谁上台谁拿演出费呗。
这样,过往所有的伴宴,包括大小商演,从上一任团长手里就开始默认了——不喊她。只是,从组织纪律、集体主义的角度来看,作为一个业务尖子,她这等于是在公然对抗“创收”,把自己与众乐手拉开层次,总之,影响不大好。况且,目前的问题是:周五的这次伴宴,负责付钱的客户点明就要宋琛登台参演。
《伴宴》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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