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靠莽莽群山,面对一马平川,怀抱清澈河流,那小镇是座古镇。
若干年前,我在小镇住了几日,理想中钟灵毓秀的光环散去,它似乎大有来头的古老的傲慢,俨然郁郁寡欢的破落门第,不屑与自然的青山绿水为伍,画地为牢,自我封闭,泾渭分明。然而,尽管它不再是活着的美人,但却是美人制成的木乃伊。
有鼻子有眼的传说是,战国后期的秦昭襄王时,这里曾经是被那个不得好死的穰侯一把提起来、同样不得好死的、一夜之间坑杀赵国四十万降卒的武安君的封地。也似乎因为这个缘故,它命途多舛,运气和晦气如水乳交融。又仿佛投错了娘胎,像个发育不良的畸形儿,但久历风尘,修炼成精。千百年了,沧海桑田在那儿虽然没有失效作废,却如同重病在身的蜗牛爬行;鹅卵石铺成的狭窄小巷,拘谨小气的土砖瓦房,青苔斑驳的辘轳水井,宛然它愁眉苦脸的憔悴相。它因古而奥、而怪、而倔、而拙、而狭,变得有模样、有个性、有脾气、有情趣。
和友人晨出暮归,走街串巷,呼朋引伴,无非“文人骚客”,贩夫走卒。星空老槐树,鲜鱼小酒肆,手舞足蹈之际,眼饧耳热之时,听闻一些让人捧腹喷饭的趣事,当时并不介意,一笑了之。不曾料到,时过境迁,那些东西换了一副嘴脸,简直成为讨债的凶汉,隔三差五地大吵大闹、威逼恐吓,不捞点什么,决不肯罢休。我本想狠狠地赖它一回这扯不清的陈年老账,但又不知为何改变了主意。
把早已破碎又模糊的记忆拼凑起来,居然还能还原当初完整清晰的景象,禁不住哑然失笑。对它们而言,酸穷是共同的属性,胡闹是天然的本色,愚蠢是狡诈的终点,头脑是智慧的墓地,陋劣是生命的意义。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小把戏,周瑜打黄盖的小伎俩,指鹿为马和掩耳盗铃完美融合的小手段,于有意无意之中随处可见。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幽灵,令它们油头粉面,神采飞扬,在街头巷尾载歌载舞,上演着无穷无尽的换汤不换药的故事。这一切的一切,又仿佛孙大圣的七十二变化,虽然脸谱各有千秋,但最终还是猴子。
我只好打肿脸充胖子,连本带息地偿还它们。于是,就有了下面的文字。
请 客
吴姓在小镇上是大姓,仿佛矿山上的大汉,或纺织厂的女工,异姓人加起来还不及他们一小半,打架斗殴,势不可挡。现在,正是家族中“望、子、成、龙”四辈人丁兴旺的时候。
吴望友上下一般细,像个缩小成人形的大竹竿。他虽然只有四十多岁,但是,倚仗着他老子老来得子的洪福,荣升为家族中的顶级人物——太爷!
他从呱呱落地,便耳听恭维之声,眼见卑微之态,不经意间就养成了颐指气使的坏性子;初通文墨,傲气更上了一层楼,自以为雄才大略,能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恨只恨一群群络绎不绝的子孙,净是些手无寸铁的草民,不是武装到牙齿的勇士,没办法供他去驰骋沙场,攻城掠地,叱咤风云。
他常常无限景仰又无限感叹地对人说,古往今来,在吴氏宗族中,值得他五体投地佩服的英雄豪杰只有一个人,就是吴起。文武双全,出将入相。他说,死吴起诛杀活仇人,七十几个达官显贵被满门抄斩,就连《三国演义》里的死孔明吓跑活仲达,也是从吴起那里剽窃来的;但神算子孔明还是差点,因为他只是吓跑而不是杀掉仲达,还有仲达的子子孙孙。
有人引经据典,正儿八经的说,此地是秦国大将武安君白起的地盘,而不是他祖先吴起的山寨。吴望友翻翻白眼,活龙活现地说:“我们就是从老家,噢,吴起那里搬迁过来的呀。”又不屑一顾地说:“吴起在前,白起在后,白起为什么叫’起’?就是死心塌地学吴起。但还是差远了,连他的地盘都被我们吴起的后人全部占领了,还是吴起厉害!”洋洋得意地伸出大拇指。
然而,这傲慢和自豪,仿佛孙悟空的那面“齐天大圣”的彩旗,只能在花果山上才领略得到。吴望友每天还是要挤出一副谄媚的笑脸,在从父亲手里接过来的、满是土壶蒲扇、针头线脑的小杂货铺点头哈腰,迎来送往。与他口若悬河、气吞牛斗的演讲相比,他的生意经却念得吞吞吐吐,有气无力。
他本小加上胆小,只能蝇头小利。以前还能和老婆将就着过日子,可近二年越来越感到捉襟见肘的愁苦,有时半夜三更从梦中一惊而起,虽然他不知道有个叫辛弃疾的人说过:“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万般无奈之中,只能徒发“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浩叹。
“成”字辈的如雨后春笋,长大成人,结婚成家;“龙”字辈的体恤父母“无后为大”的一片孝心,鱼贯而出;“望”字辈的或生病长疮,或呜呼哀哉;“子”字辈的或鳏夫再娶,或寡妇又嫁;还有什么打赢了官司,吓退了仇家,老纠纷重解,新房子落成,如此等等。人人脑汁绞尽,个个花样翻新,接二连三地请客,走马灯似地叫人眼花缭乱。
吴望友地位显赫,身份尊贵,族中的子孙遇事必恭请大驾光临,谓之“撑脸面”。他也慷慨赏脸,有请必应,有宴必赴,陪上几声不承担任何责任的大笑或者是干嚎,落得酒足饭饱,又打发掉膝下无子的寂寥,何乐而不为?
以前,他赴宴的时候,不忘用红纸包上五元或十元钱,当然,要看去的人家是瓦屋还是草房,是瓶装酒还是苞谷烧。他把生意经念到了酒桌上,所以决不会吃亏蚀本。筷子一拿,端起酒杯,肠胃就成了装金银财宝的麻袋,一团团地往里面塞。他虽然赚得多,可赚到的家伙只能往粪坑里堆,不能到银行去存。渐渐地感到吃不消了,但在老婆面前咬紧牙关死不说。
望友害怕老婆。怕,至少也有三种:一是孩子怕父母(也有可能是父母怕孩子),二是懦夫怕强盗,三是下属怕上司。吴望友自命不凡,所以兼三者而有之。而且不是单纯的害怕,还得加上惊恐和战栗。他老婆恨他满脸被酒肉摧出来的红光,惊天动地地破口大骂:“狗日的!又长膘了,七八上十块钱吃一顿饭,撑死你个混帐王八蛋!”
对这逆耳的“忠言”,照例,吴望友脸上不悦,心里照办。下次赴宴,携扫帚一把。那家的家长是他的堂兄吴望朋。
望朋九十高龄,正呜咽着老来丧子的悲哀。虽老眼昏花加泪眼朦胧,却清清楚楚地瞅见望友小弟带来的是一把扫帚,怫然作色。望友成竹在胸,低声下气赔笑道:“幺哥莫生气,金银难保福和寿,可这扫帚,专扫妖魔鬼怪的邪气。”说话间表演似地扫了几下。望朋自幼迷信,越老越怕死,这几句话正说到他的心坎上,转怒为喜,请坐上茶。
有了这次成功的经验,吴望友再接再厉,发扬光大。结婚的送一把枣子——早得贵子,生娃子的送一根铁棒——结实坚强,老人过生的送一块龟甲——万寿无疆,乔迁新居的送一包茅草——不忘艰辛。他高兴,别人笑纳,两全其美。
那夜吃酒回家,醉醺醺地在院子的葡萄架下乘凉,摇着大蒲扇,眯起眼睛追看着一个浮游的萤火虫,恰似美好的希望在黑暗中幽幽闪光,食指轻叩太阳穴寻思着,像是自问,又像是问身边的老婆:“这几年,望朋家门不幸,灾祸不断,流水似地请客,拚得全是成把成把的钱呀。可是,他还盖了四间二层新房子。钱,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老婆自作聪明,信口开河:“你这榆木疙瘩,被人拐卖了,还帮人家数票子。他就是发了请客的财啊。”她本来心不在焉,闲聊扯淡,说着说着,忽然醒悟,无意之中说出来一个绝对真理,不由得严肃认真起来,停下纳鞋底子的手,一本正经地说:“你想想,他拚了老命地请客,叫人家吃的是什么东西呀,猪狗食哩,一块钱能买一大锅。可吴家的糊涂虫们,还大把大把地掏票子呢。”
望友如梦初醒,拍着大腿连声怪叫:“啊也,哟呵呵!”掰着手指,和尚念经似地数着吴姓的家户,从东数到西,从南数到北,又鼓着眼睛对老婆说:“少说也有一万人次,一人十块,合起来远远不止十万块,真的一本万利的好买卖!”说完,又后悔自己身在钱窝里打滚,却没有想过抓住钱。夫妻两人此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当即商定:请客发财。
可是,要找出个请客的理由,却万分为难。因为这个理由必须是一个特别重大的理由,能举族震惊,让来的人多,送的礼重。
现成的手到擒来的理由有二个,一个是他自己的五十大寿,另一个是他父亲的百年冥诞。他越想越觉得这四平八稳的理由慢慢吞吞,简直是在和他行色匆匆的心愿唱对台戏。先是时间还得等上几个月和几年,达不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不会让他在明天旭日东升的时候,就能暴发得趾高气扬,昂首阔步。上千个漫长的日日夜夜,有如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汪洋大海,鲜花盛开的彼岸,恰似美妙馨香的空中楼阁。再就是他父亲并非万人景仰的豪杰,百岁冥诞即使长出一万双手,也够不上隆重的缅怀。如果他霸王硬上弓,他父亲的阴魂也会在九泉之下面红耳赤,羞愧难当。他恨他的父亲不像吴起那样轰轰烈烈,大名鼎鼎,但他又自我解脱地想,如果他父亲真的名垂青史,那又将成为家族的共享资源,岂容他一个人霸占?
望友和老婆日夜密谋。可惜的是,她虽然时刻作河东狮吼,却并没有阴险狡诈的智力,想不到出奇制胜的谋略,反而唠叨一些漏洞百出、只配悬挂在阴暗角落的蜘蛛网似的小阴谋,他平生第一次瞧不起她!被叔本华称之为“意欲”的东西,撵得他的思绪鸡飞狗跳,但正是那焦急的一跳,忽然灵光一闪,想起老祖宗。
从破旧得要当成史前文物的柜子里,刨出一本连捡破烂的人都嗤之以鼻的《吴子兵法》。虽然他以前仿佛侠客艺人“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把《吴子兵法》挂在嘴边,但从没看过。现在火烧眉毛,便急用先学;翻开细读,才知道他的祖先大公无私,六亲不认。不仅这书不是专门为教吴家子孙而写作,反倒是存心处处为难他,让他只识其字,不解其意,一点也派不上用场。这世界上虽然说是滚滚红尘,芸芸众生,可临危时刻,他仿佛是滔天洪水中的一片枯叶,人鬼神没有一个向他伸出援助之手。
不过他的祖先并非要彻底拒他于千里之外,有几个字甚至是只对他一个人的特别的爱,他当然心有灵犀,神交古人:“出门如见敌。”
幡然猛醒后,立刻活学活用,无论亲戚家门,街坊邻居,同学朋友,他一视同仁,均为仇敌;但对这些“仇敌”,不必剌刀见红,该如孟夫子说的那样,“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仇寇”,所以,彼此之间除了怒目而视,便是互相拆台。连累着他小店的东西,像一群倒霉背时的大闺女,个个嫁不出去。他的生计愈发艰难了。
穷则思变,望友迫不及待地要请客敛钱发财。他把自己的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也没有想出一个无懈可击、十全十美的特大理由。他越想越烦躁,越来越糊涂,心如火燎。
这熊熊大火连续燃烧了好几天,早就把他的意识烧烤得半死不活,几乎成了一堆灰烬。整天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引起一些闲汉泼妇打赌,一帮人说他是神经病,另一帮人说他是老年痴呆症。
他老婆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愤怒的狮子怒火中烧,找了个岔子,酣畅淋漓地揍了他一顿,然后扬长而去,回山中的娘家。
这一去便是小半年时光,望友的几个堂兄和一群孝子贤孙,两袖清风地殷勤登门探望,苦口婆心劝他把太奶奶接回家来。望友阴阳怪气地说:“她去了好,是好事,大好事。”弄得来者个个摸不着头脑。他却暗地里跑了几个来回。
那天傍晚,他老婆从娘家回来。顺便给他带来一串农家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听来却醍醐灌顶,石破天惊,如茫茫夜空中的一道闪电,使冰冷的死灰复燃,还是那个他不认识的辛弃疾,早就说过一句他想说、却说不到的话:“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从天而降的意外惊喜,电击一般剌激他尖叫一声:“天无绝人之路!”像刚刚下蛋的母鸡,兴高采烈地“咕咕”叫唤,围着院子手舞足蹈。他老婆莫名其妙,骂他又发了癔症。
望友好不容易发泄完了,一本正经地对老婆说:“都说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一点也不错。”他日夜攻读吴子,也该是喜获丰收的时候了。跳进屋里,拿了本书又跳了出来,翻到一页,像宣读文件似的念给她听:“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而生,幸生则死,其善将者,如坐漏船之中,伏烧屋之下,使智者不及谋,勇者不及怒,受敌可也。故曰: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狐疑。”他武断地认为,他祖先吴起和孙武有着牢不可破的、用鲜血凝成的战斗友谊;因此,他读吴子时,也将孙武捎带上,到此时电光燧火,大放异彩,两位兵圣居然合起伙来为他出谋划策,指点迷津,使他才思敏捷,妙想无穷:“兵行诡道,方可出奇制胜。”
犹如中原人听沿海人说土语,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快速抖动的厚嘴唇,不仅没有听懂,也没有看懂或猜到他说了些什么。望友只得耐着性子,用她能听懂的语言,颠三倒四又简单明了地对她耳语一番。
她怔了半晌,忽然亲昵得如同粗鲁的老娘夸奖自己的顽童,抚摸着他的天灵盖,笑骂道:“只有你个狗日的想得出来。”
望友拍着胸脯,斩钉截铁地说:“舍不得娃子打不着狼!”找出纸笔,抖擞精神,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下:“喜得犬子,光耀门庭,敬请惠顾,务必赏脸。”
那边接帖子的人,初是惊诧,仿佛白日见鬼;继以狐疑,可又不能不信,因为望友的老爹已经开了老年得子的先河,算不得稀奇古怪,反倒是自己一时健忘和糊涂。再看某年某月某日,就是明天。
望友的突然袭击,让他们蓄谋已久、点石成金的绝妙主意都来不及“合纵连横”,只得各自慌慌张张自备礼品。还有许多家死活不肯相信帖子,放出探子偷窥。探子回报说:“屋里屋外,人人忙得跑前跑后,贴对子,放鞭炮,摆八仙大桌,水缸盛酒,铁锹铲饭。”但到底还是半信半疑。
明天,络绎不绝的族人涌进望友的家院。不一刻,蜂攒蚁聚,水泄不通,彩盒红包堆成了垛,望友兴高采烈,眉开眼笑。
大家好奇,急如星火地喊着要看“娃子小宝。”望友伸手挡住,叫他们瞻仰遗容似地排好队伍,跑前跑后,严厉警告似地叮嘱:只能眼看,不准手动。然后,向吊着布帘的门里喊:“娃子他妈,把娃子抱出来吧,捂好了,别伤风。”
众目睽睽之下,门帘一动,他老婆脸色怪异,手脚僵硬,抱了一个红色包裹出来。
排在最前面的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太爷,颤颤巍巍凑到跟前,老眼昏花,看得不真切,只见一团红雾中有个毛茸茸、黑乎乎的东西在蠕动,敷衍了事地唱道:“托祖宗洪福,小爹(即望友父亲)一门有拿香火的了。”唱完被人搀扶着离开。
下一排妇女一涌而上。眼望之处,险些把舌头吐到地上;不约而同地揉眼睛,再仔细地凝视。一个妇女胆大声小地问:“太爷,太太……呃……像抱错了……是个,哦……怪物?”
望友老婆的脸色刷地一下紫红,闭上眼睛,装聋作哑。望友欲遮不敢,似笑非笑,“像什么?”另一个妇女战战兢兢地试探似地说:“像条小狗子吧?”
骗局被识破了,望友只恨没有孙大圣的隐身法,讪笑、干笑、傻笑、苦笑全挤到眉眼上。他急狠了反而镇定下来,一声冷笑,索性把真真假假的脸面全都撕掉,打开天窗说亮话:“哎,对了,是条小黑狗子,我老丈人家的母狗下的狗崽子。我写得清清楚楚呀,喜得犬子。”
“哇,是一个狗崽子!”前面的妇女惊叫着一哄而散。
顿时,房子里外像炸了窝的蜂,乱了穴的蚁。望友顾不上老婆和“娃子”,三步并作二步,连跳带蹦窜进堆放彩礼的屋里。插了门栓,顶上大棒,双手捂住耳朵,任凭外面天翻地覆地大闹。
好不容易盼到一片寂静,他小心翼翼地开了一条门缝往外看,院子里满地狼藉,他老婆绝似“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站在院子中间发呆,“娃子”也不知身在何处,是死是活。他恶狠狠地仰天大骂:“我X你们的祖奶奶!”
两个人栓紧大门,藏到小屋里,点上油灯。他老婆拿起一个大红包要拆,他按住她的手,笑嘻嘻地问:“你先猜猜,包里有多少钱?”她空前绝后娇羞地一笑,转眼就露出凶悍蛮横的原形:“管它多少,越厚越重越好,都是我的了。”
望友咽着口水,好像很甜蜜的样子,有些陶醉:“这么厚,少说也有几百块钱。”
打开红包一看,两人傻了眼,却是半张报纸。望友眼疾手快,“呼”地一下,撕开另一个红包,渴望的“工农兵”没有并肩走来,倒是画的一只不伦不类的饿虎,涎皮赖脸朝他瞪着怪眼。
第三、四、五……一路飞快地撕下去,直撕得脑门子像被电钻摁住狠狠地钻,火星子飞溅乱窜,全身都要烈火熊熊了。
撕完了红包,肺险些被气炸,幸亏没炸,才保留下绝望继续追随着他。绝望还不甘心,化作成一丝希望,全寄托在鎏金泄银的彩盒上,拿过一个模样喜气洋洋、红光满面的大盒子,“哗啦”一下撕开,禁不住嗷嗷怪叫,原来是干瘪紫黑的枣子。想到下面的一盒是什么了,仿佛狠心自残,专门往伤口上搓盐,干脆疼它个彻头彻尾,又“哗”地一声,露出一团茅草。心里面一个狂奔的屠夫,拎起一把鬼头刀,追赶着仓皇逃命的伤痕累累的无赖,一鼓作气地撕扯下去,什么纸屑、锅巴、铁棒、乌龟壳、瓜子皮,五花八门,全是昔日他自己的得意之作。
吴望友的心脏抽搐着作疼,眉眼口鼻变形走样,脸形也东扯西拉地歪斜。瞅瞅老婆,摇曳昏黄的灯光中,满头毛发蓬乱横起,如同妖魔鬼怪,那双圆溜溜的小眼睛,迸射出阴毒的绿光,被牙齿咬紧的肥厚嘴唇,鲜血蜿蜒曲折地往下流。血淋淋的教训告诉他,马上就要血债血偿了,而且而要连本带息。
他浑身上下打摆子似地颤抖,抓起一瓶酒,咕咕噜噜地喝了壮胆。液体下肚,才感觉味道不大对劲儿,忙里偷闲,用舌头舔舔,又用鼻子嗅嗅,还是分辨不出滋味;只得再咪一小口品尝,啧啧有声,忽然意识到是什么了,肠胃和神经一起翻江倒海,压不住地把残存的食物连同眼泪、鼻涕一起呕吐出来。
上气不接下气地吐完,喘息刚定,又哈哈狂笑,笑得肠肚抽筋似地掣疼,急忙勾下腰、顶着肚子不敢再笑了。突然,他一跃而起,双拳猛捶大门,声嘶力竭地怒吼:“哪个狗娘养的杂种,把狗尿也给太爷孝敬来了~~”。
2022年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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