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穷则思变,因为太穷,于是回大陆的台湾老兵在舟山简直就是一个大元宝,曾经闹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也确实产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结局,譬如我下面写的几个小故事。
一:鸡蛋有缝
那年,我从天津回舟山,在上海十六铺码头被台风挡住,候船大厅里人满为患、乱哄哄地都是滞留的旅客。
舟山的客论停航,我坐在候客厅的椅子上歇息,想着只好去附近的旅馆借宿。却见一群四个人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说的都是舟山话。
这群人有些特别: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乡里乡气,穿的一本正经,像是读过几年书,显然是这群人里最有话语权的。但是看得出来,她也是初次出门到上海,突然被搁置在码头,不能及时上船,计划被打乱,她很紧张,茫然无措。
一个打扮奇特的老头,西装背心系领带,披着西装外套还披着一件呢大衣,眼镜上又压一副墨镜,戴着礼帽,手上戴满戒指,领带里面还挂着一条大金项链,阔绰得很,挺着大肚皮,脸却是黑黜黜的,如果脱掉这身阔绰的装扮,就是一个老农民。不过,看似挺善良憨厚的。
还有一个典型的舟山乡村老阿公,穿的很寒酸,一套旧的褪色的再普通不过的衣服,总算没有打补丁,这在当时的农村,就算是好衣服了。老阿公瘦削苍老,站在阔绰的台湾老头面前,一副很卑微的样子。
第四个是一个三十开外,胆小老实,显然也没读过什么书,大概也是第一次走出舟山的年轻农民,站在人丁熙攘的大厅里,显得局促不安。他们不能按时上船回家,拎着大包小包站在原地瞎转悠着,有点慌里慌张,不知如何是好。
老乡见老乡,不亲也有亲,我忍不住与他们搭话。告知他们今晚不开船,必须去住旅店。明天还不知能否开船,必须等到台风过后才能上船。如果你们路不熟悉,可以跟着我走,我也要去住旅店。
原来他们是来接他们的、被抓走壮丁四十年的亲人回舟山。他们分别是台湾老头的侄女、侄子和老哥,三个人众星捧月般地围着这个看上去就像个金元宝的台湾老头,好像很害怕一下子会有什么歹徒要来打劫他们似地紧张。
台湾老头却表现得很好奇,也很高兴,遇见我这个老乡愿意指点他们,他就不停地和我说话。他说那就住高档一些的旅馆,他有钱。一边又和我套近乎地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你一定要帮我们啦!请你一直陪着我们,帮人帮到底啦……
他的三个亲戚也一再表示他们第一次出门,请求我帮助他们。那个舟山老阿公还悄悄关照我说:别找太贵的旅馆,差不多就行,别听我弟弟的,他浪费。我理解地点点头。
期间,台湾老头和我聊天,痛骂蒋介石拉他当壮丁,今年六十六岁了还是光棍一人。他说回舟山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娶个老婆生孩子。他还说现在可以回大陆真是好政策,早回乡的老兵已有先例娶妻生子。我也确实听说过,有一个六十多岁的台湾老兵,在舟山娶了一个大姑娘,生了一个可以当孙子的儿子。所以这个台湾老头迫不及待地回到舟山,做着好梦,喋喋不休地在我耳边,恳求我帮他介绍个老婆。
我呵呵地笑着,觉得挺好玩。
不过我也是个热心人,心想有个乡下同学亲戚朋友很多,就托她给帮帮忙吧。于是我就说:行,回舟山我帮你打听打听。
回到舟山,我上班忙,一时没顾上 这件事,人家电话打过来,我只好连忙和同学联系。同学立即有回应,台湾老头可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当时大家都还穷得很,台湾老兵回舟山很是吃香,甚至在舟山刮起一阵风,大姑娘小媳妇都趋之若鹜。
同学很快把她的一个三十多岁,离婚单身的姑妹子带来。姑妹子长得有几分姿色,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据说去深圳打过几年工,到底打的什么工,那就说不清楚了。我毫无防备之心,带她们去见台湾老头。
台湾老头看见这个有几分姿色的姑妹子,立刻喜欢的不得了,和我们没寒酸几句,就拉着姑妹子的手走进里屋去谈判。姑妹子也非常听话,乖乖地跟着台湾老头去到里屋。
我张望着台湾老头哥哥的家:泥地、土墙、黑灶房,四壁空空,穷啊,那时,大陆和台湾不知差几个台阶。
姑妹子和台湾老头谈了老半天,出来时眼睛有点湿湿的,她说讲起离婚的事就伤心。只见她新披上一件花花碌碌的毛外套,她说屋里冷,老头给她一件台湾带来的细绒大衣,还送给她一个大金戒指。
他们约好,过几天再见面。
可是,后来就找不到姑妹子这个人了。
台湾老头说她是骗子。同学说他们两个人不合适,姑妹子不愿意了。其实同学心里也明白,是姑妹子演了一场戏,具体情况我就不了解了,稀里糊涂地的我不知充当了一个什么角色。
那个台湾老头后来是否娶妻生子,我没有再联系,只知道台湾老头还是要找新娘,老头的哥哥,侄女侄子都竭力反对他。我当时的感觉,这个台湾老头说他有高血压病,我看他面色黑紫,体态肥胖,步履蹒跚,还能娶妻生子,令人疑惑?
也许,姑妹子就是看他不健康,骗一把就算了。
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这个台湾老头是个裂了缝的鸡蛋,所以才被苍蝇盯了一口。也是我有愧,好心帮倒忙,但愿他不要再被人骗。
二:半夜闹鬼
茅岭养老院建在半山岗,地基是原来的一块荒草坪,知情的老人说那是旧社会枪决犯人的地方,养老院下面压着好多屈死鬼。 养老院开放不久,某天早晨,食堂大师傅悄悄在厨房门前摆起一桌斋饭。有人说大师傅早起烧饭,天还黑着,好几次撞见鬼影。大师傅吓得不轻,只好烧香祭祀,乞求平安。
可是最近又有闹鬼,五楼的人说半夜里好几次听见走廊里有脚步声,有人说还听见喘息声。
有个阿公半夜睡不着,突然听见有脚步声走到门前,来去好几趟。半夜三更的谁不睡觉,阿公不怕闹鬼,倒怕窃贼。阿公的房子开窗就是山崖,伸腿就能跳进来,再说阿公也打不过他呀,越想越怕。
第二天碰见院长就说要换房。院长了解情况后,来到五楼,一间一间问过去,原来是508室的台湾老兵,半夜头疼睡不着,就在走廊里来回走动。他耳聋(当年在台湾开凿苏花公路时耳朵被炸聋)动静大自己听不见。
台湾老兵当年有妻有儿,到台湾后天天想家,发誓要回家。四十年后回到家中已是白发苍苍。他看着围住他的一大子家人不由老泪纵横。妻子已经过世,儿孙已经满堂,他愧疚没有尽到责任,于是倾其所有,把多年积攒下来的钱财掏个精光。给二个儿子和一个孙子每人买套房,金银首饰都给了女儿和外甥女,最后自己倒没房住,只剩下每月的养老金,于是住进养老院。
老人的头疼病经常发作,常常自己忍着,这次发作好几天了,半夜疼得睡不着,只好在走廊里走走。老人脾气好,总是笑眯眯的,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从不胡说八道,安心养老。他说老兵中好多人没成家,没儿没女,到老还是孤零零一个人。自己叶落归根,儿孙满堂,心满意足了。
院长回到办公室,打电话叫他的儿子来养老院。
儿子说他忙,抽不出时间,让孙子来到办公室。
孙子有了新房刚结婚,站在办公室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只顾嗯嗯地答应着,不知听清楚院长说的话没有。
后来还是来了女儿,带老人去了一趟医院,开了一些药,病虽没有看好,但是老人听懂了女儿的解释,不会再在夜里跑到走廊里吓人了。
三:阿根和阿花
阿根是在新婚半夜被抓壮丁的,他和新娘阿花连一夜夫妻都没有做完,刹那间就生离死别四十年。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可新郎阿根的半夜夫妻也令他朝思暮想,不能忘怀。阿花的皮肤白白的,阿花的鸭蛋脸真好看,阿花的身材苗条,阿花是我的结发妻子,我的阿花吆!
深情的阿根在台湾四十年只有一个信念:回舟山,找阿花!
终于可以回家了,阿根四处打听到,阿花还住在老地方,只是老了,没有自己的房子,住在村里遗弃的一间大碾房里。大碾就是过去碾压粮食的一个石头轱辘,可怜的阿花每天伴着一块大石头过日子。阿根流着泪想,我一定会找到她,我会让她后半辈子过上好日子,阿根和阿花在一起再不分开。
阿花因为生活所迫,又嫁了人,生了二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如今孩子们都各自成了家。第二个男人不好也不坏,但已经撒手人寰走在她前面。生活苦啊,阿花一个人艰难地活着。
那天早上,阿花系着围裙,蒙着头巾,拿着一把蒲扇,在碾坊门口点炉子。
此时,阿根穿着西装,系着领带,拎着一只普通的行李袋,坐着一辆出租车来到村口。他拿着一张百元大钞递给司机说:你等我一小时,这一小时的车钱我都付给你。一小时后我再出来坐你的车,再付你车钱。我若不出来,一小时后你就开车走吧。
阿根有钱,腰里缠着一圈金首饰,贴身口袋里还有现金和存折。他底气十足地走过村口,老远就看见碾房门口的身影。他轻轻地叫了一声:阿花,我回来了。
他一边走一边细端详。是的,是阿花,那身材,那鸭蛋脸,那白白的皮肤,阿花的头发还是黑黑的。阿根心跳加快,泪眼模糊,我的亲人啊!阿根走上前一把抱住阿花哭着就说:我是阿根,我是阿根啊!
阿花吓了一跳,听见是阿根,她浑身发抖也只会哭,说不出一句话。两个人就这样抱着,哭够了才走进碾房细说端详。
阿根问阿花:你的儿女谁最好?把他们叫来,我有话说。
阿花叫来女儿。阿根递给她一个存折说:买二套房子,一套我和你妈住,一套给你。
女儿欢天喜地去办理。
二个儿子也得了金戒指和金项链等礼物。
阿花在村里四十年吃尽苦头,到老还穷得叮当响。如今靠阿根翻了身,再不住破碾坊,住新房过新日子,和阿根重续前缘。
四:一条山路
青翠公园山峦蜿蜒绵长,青松翠竹布满山岗,加上人工种植的各种花草和高大的棕榈树,以及凉亭、草坪、健身器等,吸引每天游人不断。逢节假日更有男女老少携带餐饮整日休闲在山上。但是后山却没有上山的路,阻挡了后山越来越多的居民,无法享受这青翠山的风光。
一名台湾老兵回到舟山,发现这个缺失,慷慨解囊,要修建一条山路,供后山居民上下游玩休闲。
台湾老兵姓周,老周人瘦瘦的,一副精干的样子,尤其那双眼睛灼灼有神,黑白分明,不像懵懂老人。
老周妻子早亡,他是奔女儿才回的大陆。
老周东奔西跑,签证盖章,亲自督工,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把一条山坡加台阶的道路修成,贯通山顶。从此, 后山的居民也可以浏览青翠山的风景了。
但是,老周这是在暴富露财。于是许多双眼睛紧紧盯住他,要把他当块肥肉撕咬。
女儿也生气了,嫌父亲不心疼她,把钱用在别处。
但是老周心意未尽,还想在山下建一幢老年活动室。谁知这次动工更加阻力重重,不但有关部门向他一再索贿,而且活动室周围的民居也百般刁难,这个说占了他们的菜地,那个说压了他们的风水,都向他索赔要钱。老周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只好一一答应索钱的条件
老年活动室终于完工,但也榨干了他的油水,连自己的养老金也倾囊而出。老周奔波劳累,加之心情不爽,一天早上一阵咳嗽,口吐鲜血,住进医院,不久逝世。
女儿悲恸又感冤屈,翻看父亲遗物,发现一个账本,上面记载着一笔笔建山路和活动室的款项,其中竟有好几项是给各部门贪官的贿赂。一怒之下,女儿告上法庭,好不容易终把一个替罪羊判了刑。却有知情人说,当天判刑,第二天替罪羊就出狱回家了。因为他缄口没咬出别人,自然有人保他。
这条山路至今静静地贯穿在青翠山上,我不知走过多少回,而且有石碑记载着老周的功绩。但是有几个人知道这背后的故事,我也是最近几天才听说,被这个素未谋面的台湾老兵一腔心血、热爱家乡而感动,写上几笔。
最后要说,后山开发新区越来越繁华,新届政府修建了一条更宽更平缓的山道,可以开车直上青翠山,这是新政府为民的功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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