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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母亲的纺车

第三章 母亲的纺车

作者: 乡村之野 | 来源:发表于2019-06-02 10:15 被阅读0次

         1944年走日本,1945年遇上百年罕见的旱灾,禾苗枯死,万物失收。于是1946年就成了逃荒保命的灾难顶峰。如此,就这样一年接一年,一年不如一年,寇灾、旱灾、荒灾连接不断,真是祸不单行呀!农民们的日子,处在生命悠关的水深火热之中。

        当时,我家还有六亩出租稻田,因为旱灾,根本就不存在向租田农户收取租谷的奢望。好在母亲心机灵敏,料事如神,立即将为父亲办丧事卖田剩下的几块“银花边”(清朝银元), 委托亲戚,全数换回稻谷。从此每天过着熬粥、搞斋汤的日子……。

        1946年,农村一结束早稻插秧,路上的逃荒人群,携妻带子,川流不息,去外地逃荒保命。有的院子几乎倾巢出动。而我家这条小街,一下子就变得特别冷清、凄凉和萧条。母亲望着一群群,一家家迁徙的队伍,再看看身边一对幼少的儿女,心里涌起了一种特别难受的孤独感。灾荒降临的惊恐情绪,令她无奈地叹息说:唉!前无古人,后无救援,孤儿寡母,好似“团鱼”(甲鱼)挂在梁上,四脚无靠,这日子怎样熬煎过去啊?不难理解,此时母亲无限痛楚的悲悯之心,已经从头顶伤透到脚根,叫天不应,入地无门,无法面对,也只有咬紧牙关,拚着性命走下去了。

        正在这时,好心的李满合老娭毑,见了这般情景,心中充满同情,于是便拄着拐杖来到家里,拉着母亲的手,流着眼泪,动情地说:“桂香呀!你还年轻,人也生得不错,又聪明能干,周围的人,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为保住母子性命,我劝你最好找门好人家嫁了,不然在这大灾大荒之年,怎能熬得过去啊?再说,你这个体弱多病的儿子,今后能不能撑起这个家?还说不准。所以,先考虑眼前,闯出这道难关,以后再说吧!要有两个打算,才是可靠上策。”

        老娭毑的话,听起来,确实出自肺腑,表示十分怜悯和关心。然而,母亲非常冷静地思考片刻后说:“谢谢您老好意,但是,我不可能重新嫁人,您老知道的,我是用生命换来的最后一对儿女,就这样被人看贱看低,这不等于割我身上的肉么!再说,现在别看我儿子不中用,只要闯过这道难关,继续生存下来,我相信我的儿子,将来一定会健康地成长起来的,也一定会有一根竹子开满园的新的面貌出现。因为我儿子的命运我心里清楚,所以,我有这个信心和信念!”说着说着, 泪流满面的母亲似乎越想越不对劲, 越想心里越害怕。于是, 便斩钉截铁地说:“ 为了儿女, 我甘愿守寡, 甘愿劳累, 甘愿受苦。”

        在这叫天不应,入地无门,无依无靠,漆黑一团的社会,为了活命,更为了儿女,母亲用尽全身气力,东找西寻,终于找到了一桩别人宁愿出远门逃荒、逃难,也不愿意做的事情,被她承揽了下来,就这样,终于闯出了一条活命机会——纺棉纱。

         纺棉纱是一种手工操作工艺。那时侯,老百姓的衣裤被褥,都是用这种手工纺的纱,在土制的织布机上,用手工生产的布,叫棉纱土布。再经过染缸加色, 或黑或蓝或印花, 就可以上市销售。 所以纺纱就成了一项制造布料的基础工程。 通过纺纱换取棉花, 再把棉花纺成纱, 如此循环反复, 从中赚取小量工钱。 纺纱越多,质量越好 工钱越多。

        就这样, 我的母亲,几乎昼夜不眠, 通宵达旦。 三天一次, 每次清晨,  背上装满纱的布袋, 迈开似笋尖一样的三寸小脚, 跑三十里路去县城, 或走十五里去观音滩墟场卖棉纱, 换棉花。哪里赚钱多, 就往哪里奔。

        晚上赶回来,顾不上歇息,又摇动纱车,继续纺纱。二五八月天, 气候暖和, 为省灯油,借着月光在室外纺纱; 寒冬腊月, 气候寒冷, 在室内点上微弱桐油灯,彻夜不眠, 不知疲倦地赶纺棉纱。 饿了, 喝一口井水充饥;困了, 揉揉眼晴提神; 冷了, 搓搓手, 哈哈气。 承受着沉重的饥寒交迫, 日复一日, 咬紧牙关坚持着, 奋斗着。 当时, 人们一听到深更半夜的纺车声, 就知道是小和尚母亲的求生机声; 一谈论母亲的纺纱技术, 无不称赞是顶尖能手; 一提起母亲不知辛劳的精神, 无不掉下同情的眼泪!

        有一次,在一个深秋的夜晚。夜深了,人静了,连小狗小猫也沉睡了,除了母亲手下吱吱的纺车声外,小街上几乎寂寞得连少数秋虫的聒噪声,也声声入耳。 坐在母亲纺车旁的小妹,迷糊地不断眨叭着眼睛,时不时晃动向下坠的脑袋,似睡非睡的样子,忽然矇眬地站起来,哭着闹着肚子饿了要吃粥。 母亲说:“ 深更半夜哪来的粥, 喝口井水吧!” 小妹不依, 仍在撒娇哭闹。“ 不要哭! 再哭把你卖了!” 母亲吓唬小妹说。 小妹见状, 抽噎着不敢大声。母亲望着小妹的可怜相, 心如刀割,鼻子一酸, 抱住小妹哭成一团。

        这一年,母亲昼夜不停的纺纱,耳濡目染的我,想为母亲分点负担,见空就去摇动纺车,怎么也纺不出纱来,不是疙瘩,便不成线,粗粗细细,长长短短,实在难看,不像东西。母亲见了说:“纺纱,右手摇纺车,左手捏棉陀,两手用力要均匀,一手快,一手慢,一手轻,一手重是纺不出好纱来的。”

         也就是这一年, 我已九岁,看着这个不成体统的世界,看着周围忙于奔命还不能填饱肚子的人们,看着自已没早没夜不知疲倦的母亲,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楚、不安和难受。想不清是什么问题,也不懂是什么道理?但也开始考虑为人子女,如何尽点孝心。 所以,为减轻母亲沉重负担,那怕是一小点收获,也是一种宽慰和快乐。

        因此,每天跟着孩子们一起上山抓枯叶、砍茅柴、采磨菇;去田野扯野菜;下田下港(小溪)捞鱼、打虾、捡螺蛳。稍稍补贴充实家用,为母亲分忧。当每次拿着自己劳动所得的东西回家时,看得出来,母亲总是喜形于色,表现得满足和幸福,常常心疼地说:“你还年少,体单力薄,不要过于劳累,只当玩玩耍耍,母亲现在不要你挑重担,知道吗!”

        可是,在这些日子里,捞鱼打虾,慢慢地就成了我的喜爱。开始用脸盆干“田坝凼” 捉小鲫鱼、小“忙打公”(一种肉厚而鲜美的小鱼)、小米虾。后来,又跟着大孩子们背着“虾罾”(是一种用木棍或竹竿做成三角型支架,再用破旧麻线蚊帐,裁剪成与支架相匹配的三角型布,再用麻索套结支架,便是鱼网)在水溪、田港、沟圳,捞鱼打虾。

        每到春末夏初,气温上升,小鱼小虾都在水草中避热,特别有小浸水的地方,有时一虾罾能捞一小碗,不上半天就有半“瘪箩”( 装鱼虾器具) 三斤左右。稻田打石灰中耕,手执小“捞网”( 用篾片做成椭园形架子,用针线将破蚊帐布套在篾片上),站在田埂上,见鲫鱼、泥鳅、黄鳝露头乱窜时,立马下田打捞,这就是“石灰鱼” 。吃这种鱼,最好用紫苏叶和酸辣椒为佐料,去腥味。

        一到冬天,用茶枯“闹鱼”( 毒闷死)。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复杂。小孩子闹鱼,一般一丘田用三块油茶枯饼。先将枯饼架成火洞,再用稻草燃烧透热,紧接着用捧锤打碎成渣,放进水桶中,再用开水搞动浸泡,挑到田里,兑水洒散均匀即可。第二天清早,捡闹死的泥鳅、黄鳝、鲫鱼等,有时一次可闹十来斤。吃这种鱼,大多先用烟熏干后,蒸霉豆浆或用酸辣椒炒吃。

        捡螺蛳是农村小孩的专利,我当然也毫不例外。每年春季也就在插秧前的一段时间,每天早晨,有的系瘪箩,有的拿脸盆,有的提篮子,分别去甸中水冬田,去两岸排上已犁耙平整的田和冲里二干田,低着头,弯着腰,睁着眼,认认真真捡“铜螺” 亦称“田螺” 。其螺个头大、肉厚嫩,壳脆如铜光滑,故称铜螺。

        夏秋季节,大人们赤膊上阵,去水塘摸“铁螺” 。其螺个儿小、肉硬紧、壳坚如铁。一般小孩不许下塘摸铁螺,因为不会打“泡跳”( 游泳)怕被水淹。尤其是我的母亲,每次见我与别人外出捞鱼虾时,都是提心吊胆,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去塘里摸铁螺。

        所以,就这样,我一生一世,很自然地就成了“旱鸭子”、“铁秤砣”,不敢下深水。

        这两种螺蛳,既可作美味“喝螺” ,即肉壳一起煮 ,喝出螺肉为快。 也可挑出螺肉作炒菜,两种吃法,都成当地美食,很受欢迎,一年四季,市场销售不衰。尤其是各类大小饭店,有些人非喝铜螺不成餐。

         在我家这条小街上,有一个读书老人,秀才出身,一事无成,靠殷实的祖遗家产生存。但他为人正派,说话讲道理,一是一,二是二,从不乱来,很受人敬佩。他的家在街中心亭的左边,房子结构与众不同,当地人叫“印子屋”。因为前门两边墩柱,都是四方厚重的青石,门头是拱形石,门坎当然也是高厚石头,两边不是石狮,而是光滑平整的石砣子, 门框和门板是厚重的木板镶上铁皮,即为铁门。这种独特结构,表现封建社会有权有势的家庭。我家与他家是斜对面,只隔四间单铺面房,距离在二十米左右。

        一次,我奉母命,送上一大碗铜螺。他见了非常高兴,摸着我的头说:“小和尚懂礼貌,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栋梁之才,为我们这条小街尊光,为你母亲争气,不像我一样,一事无成!”

        第二天,他老竟然送来半斤猪肉答谢。母亲拒之不收说:“铜螺不值钱,怎用猪肉换!”他恼怒地撂下一句话:“不收就是看不起我这个老头子!”不难理解,他对吃喝螺很感兴趣。他说:“霉豆浆煮喝螺作下酒菜,真是绝妙无比!”从此以后,他想吃喝螺,就用猪肉换,猪肉换铜螺,成了当地的佳话。可见,当地人对喝螺是何等的厚爱。

        捞鱼打虾,在我们这个地方,十分平凡,故有历代流传的戏谑之言:水浑有鱼,水清无虾,泥鳅钻眼,蚌壳开圻(野话、笑话),泥鳅探脉(像探脉一样顺着泥鳅洞探捉),黄鳝捉贼(象抓贼一样又快又狠),捞鱼打虾,世不成家(大家都会,一辈子发不了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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