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书云
我从襁褓中的时候,就躺在床上,看着母亲右手不停地转动着纺车,左手抛出一条条白色的弧线,纺成一圈圈的同心圆。我痴痴地看着,有时她还唱支说不出名的小曲。
母亲从十二岁就没有娘,她十三岁就开始学习做鞋子、纺线、织布。母亲一双巧手,针线活在我们村是出名的好。好多人喜欢母亲织的布。她纺得线比较细,织出的布细致、平整、光滑,耐穿。
过了秋,母亲就开始忙碌。每次我上晚自习回家,母亲在微亮的油灯下,左手抛出一条条白色弧线,右手不停地转动纺车。我钻进被窝,母亲在纺车前开始她的工作。半夜里,我被母亲的咳嗽声惊醒。母亲的咳嗽好多年了,听说是生姐姐时落下的病根,一直不好。
母亲不停地劳作,白细的甲子脸变得暗黄,下巴好像又尖了些。乌黑的头发已经两鬓花白。无论怎样她都舍不得歇息一下,停下手里的活。
哥哥到了结婚的年龄,令父母很操心。哥哥不爱说话、不会巧言话语,每次相亲都没有下文。又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人来提亲,嫌哥哥不会骑自行车。
上世纪七十年代,自行车比现在家里有辆跑车还要稀罕。很多人家没有自行车。在那个时候买辆自行车是笔不小的钱。虽然我们家有四个劳动力,但是一年只能分一百五十多块钱,平时不能不花钱!
怎么办?紧紧裤腰带,那也不是长久的办法!母亲几个夜晚翻来翻去睡不着。夜里做梦梦见一个穿着讲究的女人,来我们家看母亲织得布。她一下子醒了,坐了起来,想到一个人。
母亲在家里还养了七八只母鸡,春天里供销社里一个女人到我们村挨家挨户收鸡蛋,到过我们家。她见我的母亲身材适中,穿着得体,就和我母亲说起话来。她在我们家屋里坐了一会儿,看到母亲织的大被子,用手摸摸,夸奖个不停。说母亲的针线活细致,布表面光滑,不像老粗布。说冬天想给儿子做两床被子。用粗布做被里发暖,洋布发凉。
母亲第二天去供销社打酱油,路过供销社。这个女人姓肖,比我母亲小五六岁,白白的皮肤,圆圆的脸盘,一副有福的样子。她痛快地答应了母亲的请求。
从纺线到织布得需要一段时间。母亲把线染成五颜六色,织成格子布。半个月后,肖阿姨来到我们家,看母亲织的布。她用手仔细地摸,没有挡手的疙瘩。有人织的布像麻袋,可是母亲织的布像用机器织出来的。肖阿姨用母亲织的布做成被子,又做了两床褥子。她还向她的同事推荐我母亲的手艺。向母亲要布的人多了起来。
当时姐姐已经十七八岁,也纺一手好线。母亲织布,姐姐纺线。自己家里拿出一部分钱,母亲织布卖了些钱,哥哥从高唐花了一百二十块钱买了一辆大半新的飞鸽牌自行车。好多人来我们家观看自行车。
晚上,哥哥和姐姐在生产队的大场里趁着月光学习骑自行车。几个晚上,哥哥和姐姐都学会了骑自行车。
哥哥的婚事一直订不下来,父母唠叨不停。哥哥学不会随机应变,花言巧语。一天晚上,唐哥到我们家里,说给哥哥说本村的姑娘,姓王,也就是我后来的嫂子。她们家喜欢我哥哥老实,能干,并且知根知底。哥哥的婚事很快就订了下来。母亲更忙碌了。给哥哥织被里,褥里。
嫂子不会骑自行车,娘家也没有,家里孩子多。唐哥领着哥哥,嫂子,还有嫂子的姐姐,一起去高唐扯衣服。那是一九七八年初夏,下午哥哥提着嫂子的褓袱回到家里。那时候,没有出嫁的女孩是不能穿婆家给买的衣服。所以,嫂子的褓袱一直在我们家放着。一直到嫂子出嫁前夕才送到她的娘家。
我和姐姐在翻看嫂子的布料。姐姐看中了那块粉红色的确凉布料,做上衣,当时很流行。灰色的确凉做裤子,也很时兴。那时的确凉布料价格不菲,但是不要布票。姐姐向母亲嘟囔着要卖布料做衣服。母亲迟迟没有答应。因为哥哥结婚不少花钱,我们家一年到头一共分一百五十块钱,这些钱给哥哥娶媳妇远远不够。
母亲在家还养了一头猪,公销社的人来我们家多次催促,看我们家的猪。它已经到了出栏的时候。我每天放学后去给猪拔菜。我们家剩下的玉米粥,还有我们剩下的半块玉米饼子,给它一些。它也像是懂得我们的心思一样,长得特别快。我也挑它喜欢的菜给它吃。
从几十斤的小猪崽,长到二百多斤,在公销社的催促下出栏了。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有时我抚摸着它,它很温顺,眼睛温柔的看着我,还不停地摇尾巴,嘴里发出温柔的叫声。
几个人把它抬走了,它发出一声声惨叫,它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那头猪卖了一百二十多元。给哥哥准备结婚用。姐姐每天都要打开褓袱,用手抚摸那块粉红的的确凉布料。姐姐也有一双巧手,能纺一手好线,还有第二职业,养兔子。她养了十多只兔子,都到了采毛的时候。一只只轮流采毛,送到公销社,换来钱,买她喜欢的东西。姐姐拿到钱,一路数了好几遍,不到二十块钱,买的确凉布料还差点。她向母亲要钱。
我们家的钱也有姐姐的一份功劳,她也是一个整劳力,而且姐姐干活利索,工分不少拿。姐姐骑着自行车,去了高唐。在高唐的门市部里买到了她喜欢的那身布料。找人做成衣服,走在大街上人人说像下乡的知青。
我看上了嫂子的那块花布。桔红色的底色,上面有绿色的竹叶,特别的雅致,像一幅江南的风景图。好几个女孩子都看上了那块布料。我每天放学后到尹集街上的供销社门市部去寻找,看看有一模一样的布吗?
我站在柜台前,从东到西,从西到东的查看,果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眼前一亮。啊!我终于找到那块布。
服务员对我说“小姑娘,看上哪块布了?快回家去拿钱和布票!”回到家里,我向母亲讲述自己喜欢那块竹子叶的布料做件衣服。
母亲说家里的布票不够用,哥哥结婚得用很多布票,还得扯被子,褥子。我的眼角湿润了,像是看到一件自己喜欢的玩具得不到一样伤心,失望……
第二天早上我去上学,穿着母亲织得鸭淡绿格子布上衣。同学们都说好看,淡雅,清心,给人一种舒服的美感。有个我比较好的同学看上了母亲织得格子布,说她们姐妹三人都做件上衣,给我们家两丈布票。
我的同学在家里拿来了两丈布票,拿走了我们家的格子布。我拿到布票,在公销社买到了那块自己喜欢的布料。一路上高兴的合不拢嘴,用手摸了几遍,想像着穿上的感觉。当我穿上那件衣服的一霎那,班上所有的女生都投来羡慕的目光。那一霎时,我飘飘欲仙。
哥哥的婚事终于到了,钱还是没有凑够,还差一百多!怎么办?母亲想起了在黑龙江的哥哥。那时,东北比我们这是收入要高。舅舅家种了七八十亩地,不愁吃穿。舅舅给我们家寄过来二百块钱,给哥哥办了一个风光的婚礼。
第二年的夏初,我的嫂子给我们家生了个男孩。母亲又忙碌着纺线,织布。给孙子做土裤子。母亲织成白布,染成紫色,做了四条土裤子。孙子的到来给家里带来了欢乐。但是还是在生产队,嫂子是清水奶,侄子一直抬不起头,不会走路。哥哥驮着嫂子抱着孩子,到处看病。村子里赤脚医生的药不管用,最后到了县医院,确诊为贫血。哥哥,姐姐,都给孩子输了不到二百毫升血液,还买来了乳膏,给孩子冲着喝。不到半月,侄子有劲了,几个月后,他会蹒跚学步。
哥哥结婚的钱还没有还清,侄子又花了一些钱。母亲的头发又添了些白发,整夜难以入睡。
村子里的人知道我家孩子有病没少花钱,不会织布的让母亲去帮忙,挣点辛苦钱。也有人买我们家的布。母亲不分昼夜的劳作,挺直的腰弯了下来,那双手变得粗糙。但每天都像打了鸡血一样,精神十足。一家人省吃俭用,终于还清了债务。她长长吸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一身的重担。
第二年春天,我的姐姐也结婚了,母亲又给姐姐准备铺盖。姐姐出嫁后,纺车成了母亲一个人的。我半夜醒来,她还在转动纺车。
1980年,我们那里实行了包产到户,家里分了八亩多地,母亲纺线的时间少了。地里的棉花像雪一样白,每天很晚才回家。哥哥不让母亲再纺线啦,有时在纺车上,纺点麻绳,纳鞋底。后来哥哥把母亲的纺车挂到墙上。
母亲用手抚摸着那架陪伴她几十年的纺车说:我也老了,你也歇歇吧!
冬天,母亲躺在被窝里,还是怀念过去的老粗布。它虽然不华丽,但是,温暖、舒服、暖心!
母亲那双巧手,纺出了团团圆圆,织出了生活的希望,织出了生活的绚烂。多少年过去了,我仍然忘不了那有着乡土气息的纺车,它是我永不磨灭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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