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晚上,在小学校的教室里,我参加了女过庄的生产竞赛评奖会。敬爱的读者,你或许会以为会场的情况是这样的:一个个的生产队长挥着手,高声介绍自己队上的生产情况,摆出种种事实,说明写着先进队的红箍应该戴在自己的胳臂上,而别的队长就会迫不及待地打断对手的话,拿出一大堆先进事迹和他比赛。不,你想错了,我们女过庄可不是这样。
当有人提出红箍应该发给五队的时候,五队队长,浓重的眉毛和头发落满沙土,下巴颏长了短胡髭的朱宝旺,连摇头带摆手:“不,不,不,红箍应该发给二队,我们比人家差远啦!”
他身子向一边躲闪着,仿佛那红箍已经向他伸过来了。这时候,大伙纷纷提出五队的先进事实:“瞧人家五队,没说的,一个个的社员那叫精神!”
“人家一个顶我们两个!”
“地种的那叫整齐,合规格。麦子长得好!”
“那是人家浇得勤!”
但五队队长朱宝旺仍旧局促不安地打断大伙的话:“不行,不行,二队三队四队,都比我们强,二队的多穗高粱种的那叫干净!地里连个核桃大的土块都没有!”
“嘿,嘿,嘿!”二队队长直着脖子向朱宝旺挥手,叫他别说下去了。这是个生得清瘦像个女孩子一样忸怩的后生,他把披在肩上的棉袄向上提了提,两个大黑眼珠滚动着,在人群里寻找,含笑的目光落在一个正嗞吸着烟袋的小老头的脸上了:“应该给韩二叔,别的不说,他们四队就没有迟到早退的,地种的那叫……”
“嘿,嘿,你怎么把二叔拉出来了?”小老头从嘴里抽出烟嘴,打断他的话,“这不是给二叔难看吗?没有迟到早退,地种得好,这有什么?应该这样。这还值得拿到桌面上提一提?”
大会场发出一阵哄笑。老头在笑声中严肃地仰着脸,说:“我们要得红箍还得猛跑一阵哪!我们四组的玉黍没浸种就种上了,人家三队就没出过这种事,别的也不比我们差!”
“不——行!”一个膀大腰圆脸色紫黑的青年,响亮的嗓门拖得很长,“我们三队离戴红箍还远着哪,五队,四队,一队,八队,二队,都比我们强!”说完眨着眼,环顾四周。
“得啦!”同他一般年纪的八队队长,恰巧坐在他的旁边,用手推了他一下说,“给我们八队发个白箍嘛,还差不多!”
据我所知,在农业生产中,不管挖河,挑渠,播种,浇麦,打井……我们女过庄人都成了生产能手。不少的队得了红旗,队长的胳臂戴上了红箍。不少的小伙子、青年妇女、老太太、老头,得到了先进社员的称号,或是胸前戴上了红奖牌。现在,他们对标志着光荣先进的红箍,竟这样的推让,简直把我搅糊涂了。更使我不能了解的是当有人提出白箍该发给哪队的时候,竟有人爽快地说:“这有什么?给我们吧!”,
“社里不让种稻子,我们二组不听话,偷着种了一块,这白箍应该是我们的!”
我坐在会场的一个角落里,听着这嗡嗡嚷嚷响成一片的推让和争夺的人声,抽烟人在板凳腿上磕打烟灰的叮当声。我两眼迷惑地望着悬挂在房梁上玻璃罩煤油灯和灯光中在队长们头上飘荡着的烟雾,越想越糊涂,越想越纳闷儿,越想越奇怪。
坐在前面的社主任老马,在乱哄哄的人声中提出白箍应该发给一队,因为一队下地老是迟到。一队队长,黑红的脸上布满皱纹、头发灰白的贾中先,肩上披着沾满泥土的棉袄,坐在最后面,弓着背,下巴颏抵在桌面上,听了主任的话,直起腰来,回答说: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怨我这队长领导的不行,让我戴这白箍吧,下次力争上游,争取换红箍。”
最后,评委会根据平时的检查,宣布了结果,红箍给了五队,白箍给了一队。
当主任老马把红箍发给五队队长朱宝旺以后,给一队贾中先戴白箍的时候,我见贾中先咧着嘴巴嘿嘿地笑着向全场扫了一眼,瞧那神情,仿佛给他戴上的是个红箍。这真使我奇怪极了。直到散会以后我回家躺在炕上,还翻过来掉过去的思摸这件怪事。我想,这不是失掉了竞赛评奖的意义了吗?这样的谦虚我真是没有见过。但我却一直没想出个结果来,我渐渐地睡着了。
我被一种声音惊醒,仄着耳朵听去,是隔壁呱达呱达的风箱声。窗外黑夜的天空还是一片星光,朱二婶家这样早就做饭了?在这寂静的夜里,听着那有节奏的风箱声,我又闭起了眼睛。可是,我的毛病又来了,只要醒来就别想再睡着。
虽然那风箱声早已停止,我还是没有睡着。这样的躺着已经变成极痛苦的事。忽然想到村外新打成的机井,今天早晨要开始抽水,何不去看看现在机器安装的怎么样了。我穿衣起来,到院子里看看天,星星已失去它们的光辉,天空现出一片灰蓝色。我开了后排子门向村外走去。小河两岸树林的黑影,像是还在那里沉睡似的一动不动,群星在小河里颤动着,四周没有一点声音。我沿着河边向东走去,踏着草地上的露水,觉得春夜的寒气袭人。
黎明前的变化是迅速的。我走过小桥的时候,旷野上的麦田、丛林、沙丘,已经现出它们模糊的影子,东边的天上也现出了淡淡的白色。
我爬过一个土坡,走进一条伸进麦田的小路的时候,看见眼前有个黑咕隆咚的东西,树棵不像树棵,土堆不像土堆。又向前走了一段路,才看清原来是一辆卸掉牲口的大车。同时已经听到叮当的响声和噼啪的鞭子声。寻着声音望去,在星光和黎明时的光辉下,浮现出二十多个人的身影:有扶犁豁地的、洒种的、蹬趟板的……这样早就有人下地了?我停下来,正心里纳闷儿,见一个人影在垅沟里迅速地迈着整齐的短步,低头用小棍叮当地敲着种葫芦,洒着种过来了。
“这么早啊?”我大声喊叫说。
他一愣,停下来,抬起头。我看清了他的面孔,正是一队队长贾中先。我立刻想到了昨天晚上发给他的白胳臂箍。我开起玩笑来了。“大叔,您的白箍呢?怎么没戴上啊?”
他咧着嘴巴,嘿嘿地笑道:“我又不是卫生员!”
这时候,已经过来四五个人,年轻的副队长杨树棠,一扭身子,歪着脖儿,叫道:“谁带那东西呀!”
“是这么着,”挎着笼筐的朱二婶,扯了一下我的袖子,低声说:“年轻力壮的都挖河去了,剩下些老头老娘们,我们还得做饭,吃了刷了,再给孩子喂几口奶,下地就晚了点儿!”
“这来的一点也不晚哪!”我笑道。
“二婶子!”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媳妇推搡着她说,“快干活去吧,昨晚的紧急会上,咱们不是都保证能够不再迟到了吗?”
我向她背后笑道:“二婶子,今天您的早饭可真是早啊!”
“不起早怎么的?”她声音里流露着几分得意,“说什么也不能戴这白箍,丢人!”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走过来,突然从队长的口袋里掏个白箍,悬空地抖着说:“白箍!白箍!”
“小兔崽子!”队长一把手抢过去,急忙塞进口袋里了。然后,他一手叉腰,一手拿着种葫芦,望了望只剩下一两颗星星的天空,得意地眨着眼,说:“叫他们看看,一队到底是迟到还是早到?”
我望着他们,现在才明白他们是真正谦虚的人,他们的这种行动实际上已经把白箍摘掉了。
据我后来知道,又经过几次评比,已经找不出戴白箍的对象。那白箍已经拆开染成红色,做了奖牌。
未完待续……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管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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