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一天吃晚饭以前,在街上,我看见村长王树林披着毛蓝褂子,袒露着肌肉发达宽阔的胸脯,手提着个油渍摸滑的大玻璃瓶子,向一个坐在石台上的老太太含笑说,“三婶子,能出点油吗?”
老太太爽快地挥着手说:“一会给你送半斤去!”
村长又往前走,把空玻璃瓶举向一个将要从他身边走过去的中年妇女。这妇女没等他说话就从口袋里掏出两角钱,塞到他手里说:“自己买吧。昨天我们还念叨呢,这两个月怎么没见村长提油瓶子来?”
“嘿,大叔!”村长又叫住一个老头,同时把瓶子举到对方的鼻子底下,“有没有?”
“有有有,”老头连忙回答,“到家里去灌吧!”
我惊疑地望着村长的背影,问那坐在石台上的老太太,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老太太竟为我的询问而吃惊了,“这是我们村的小儿嘛!”她这“儿”字是个拖得很长的尾音。
“什么?”我说,“小儿,什么小儿?”
“唱戏的叫旦角,唱影的就叫小儿,明白啦?”她回答。“我们村有一群好唱的。我们呢?就是好听的。有点空闲,他们就搭起台子来,大伙凑点油,唱两晚上。”她又睁大两眼,用手拍一下膝盖,赞叹着,“我们村长唱的好听着那,就是不识字,要是离了提词儿的,他唱着唱着就打奔儿。”
吃晚饭的时候,已经听到打谷场上响起了锣鼓声。我跑到打谷场的时候,已经挤满了人,没有空地了,都仰脸望着影台上,静静地听那宛转悠扬的唱腔和四弦琴声。这是冀东的一种地方戏——驴皮影。几块木板搭起一人多高的影台子,台上正面是五尺宽长的白布影窗。其他三面挂着布围。窗后悬挂着一盏油灯,把那驴皮雕刻成的五彩的影人清楚地照在窗子上。影人随着唱词动作,有点像木偶戏。
四处静静地,这婉转的腔调伴着悠扬的四弦琴声,向场外的丛林、小河、星空和它下面的旷野飘去。
台上唱的是《破除迷信》,正唱到一个小媳妇有病了,婆婆请了个跳大神的来。唱病人的是个女声女气的尖细的嗓子,有时拖出男人粗重的尾音。我站在人群的后面,问身边的一个青年,这是谁唱的。
“村长,”青年回答,“嗬,我们村长,不但办事公道,工作积极,还是个影迷。他自己跑腿凑了几斤煤油,连晚饭都顾不的吃就跑来了。”
我们说着话,听人群一阵哄笑,原来台上的唱词、云板、皮影和四弦琴声都止住了。听村长的声音叫道:“嘿,老二那?提词啊,底下是什么话?”
台下又是一片笑声,另一个人的声音说:“这不是念头发迷来眼发花吗?”
“拉起弦儿来!”村长的声音。接着,他就唱道,“这不是念头发迷来眼发花吗?”
台下立时爆发出淹没一切声音的轰笑。我旁边的几个人竟哈哈哈笑得弯下腰,捧着肚子唉哟唉哟地叫起来。我也笑得喘不过气。
这还是去年的事。近来,村里生产紧张,没有空闲,人们顾不得唱影了。但村长王树林还是抓住时机唱两口。今年正月,一天,我同芮洪恩到社部去开会。这是个心灵手巧的后生,影台上的好琴手。我们快过村长门口的时候,小伙子神色有些紧张,扯一下我的袖子,说:“快走!要是碰见村长又得把我拖进屋里去给他拉四弦,误了开会。”
可是偏偏我们走到门口的时候,村长就出来了。
“嘿,真巧,来来来!”他一把扯住芮洪恩的胳臂,“进屋拉一段,唱唱。”
芮洪恩告诉他,这是到社部去开会。村长急得跺着脚说:“我刚从那儿来,还没有人,至少还得半个钟头。我也开会呀!快点,抓紧时间,我新找了一把四弦。”连推带搡,把芮洪恩拖进院里去了。
开会前几分钟,两个人忙忙迭跑进了会场,村长一边寻找座位,向我微笑着,瞧那样子,就像洗过一个热水浴,浑身都显着自在。
几个月没看见村长了,他带着村里一百多名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到油葫芦泊挖河去了。昨天晚上他领河工队的粮票回到村里,刚到他家院子里坐下歇腿,还没有进屋,来看望他的人们就挤满了院子:乱乱哄哄,一片人声。有河工队的家属来打听她们的儿子或是丈夫的,有专来探望村长的,也有一群影迷,几个月没听村长唱影了,想抓时机请他唱两口。我去看他的时候,人们正嚷着叫他唱影。
月亮地里,我见他披着褂子,袒露着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胸脯,脸也晒黑了,不过月光下看不清他那些皱纹,胡子也剃光了,年轻了十岁。他高高地卷着裤腿,光着两只大泥脚,一双布鞋用麻绳拴着吊在他的腰带上。他坐在靠木垛的石板上,只顾向人们介绍他们河工队的事:河工队某人得了奖状啦,某人同他没有过门的媳妇编在一个大队上啦,河工队一天挑多少担泥土啦,某某领导给河工队讲过什么话啦,河工队每天还学一个半钟头的文化课啦,他,村长自己会看影卷了,再不用老二提词啦……
急的那些影迷们直跺脚:“嘿,给我们唱一段啦!”
“唱唱你自己编的《排风队月夜战武松》!”
“嘿,嘿,村长,我们等着听你这两口那!”在乱哄哄的人声中,我见他望着大伙,脸色极严肃地说:“大Y进的时候,生产第一啊!”然后他两手放在膝盖上,直着腰板,庄重地眨着眼,“等今年丰收以后,我们唱它几宿!”
大伙并不管他那严肃的脸色,仍旧纷纷地用半命令半请求的口气叫喊着:
“先听你一小段!”
“唱啊,怎么还端起架儿来了?”
“不是端架儿,”村长说,“这几个月挖河,风沙把嗓子都吹哑了。”
但大伙仍旧纠缠着他,非唱一段不可。有几个女孩子竟扯着他的胳臂,使劲地摇晃。人群的掌声震耳得响。
“嘿嘿嘿,”村长站起来,张开两臂,拿出推搡大伙的姿势,“都回家睡觉,别误了明天的生产!在工地上我就宣布过不能因为唱影误了生产。”
等到大伙扫兴地散开以后,他又着急起来了,用手使劲搔着他已经灰白的头,眨着两眼,望着四散的人群,连忙向大伙招手说:“喂,别走,要么就唱一段!”
人群立刻像风吹似的卷回来。村长仰着脸在人群里寻找。一个女孩在乱哄哄的人声中向场外叫道:“二哥,快着点啦!”
“来了,来了!”随着声音,芮洪恩手拿四弦琴挤进人群,坐在木墩上,吱吱地试着弦。
有人喊:“静一静,嘿,别说话了!”
“咱们先唱段《勤劳致富好》!”村长说了这句话,刚刚安静下去的人群又热闹起来。村长扬起一只手说:“咱们用影调唱,我总觉着影调好上口!”
大伙着急地催促他说:“快唱吧!”
村长一脚踩着青石板,左手叉腰,右胳臂肘抵在翘起的右腿上,两个手指头捏着脖子,试试嗓门儿。有几个小孩子捂着嘴,缩着小脖哧哧地笑。
四弦琴响起过门之后,村长就张开嘴巴,用假嗓,唱起来了……
嗓子虽然有点沙哑,但是很响亮。悠扬宛转的腔调唱到“勤劳致富就是好”的时候,突然地把“好”字挑得很高,而且把尖尖的圆滑的尾音拖得很长,仿佛一直拖到被月光照得透明的夜空里去了。接着唱下去,那声音又从云天上飘落下来,带着迷人的鼻音,在院里清香的槐花浓荫和月影中荡漾……
他唱完了《勤劳致富好》,又唱了一段他学了文化以后自己编写的《排风队月夜战武松》,这是本村一群姑娘们组成的“杨排风队”和外村一群小伙子组成的“武松队”比赛挖河的故事。
他唱完以后,直起腰来,在热烈的掌声中喊叫说:“喂!诸位,我可没误了你们生产啊!”他在一片哄笑声里又一本正经地说:“可别以为我们竟在河工队唱影着,我们河工队是全县的模范队,二丫头,”他用手推着一个八九岁女孩的肩膀,“把我带来的那个小包拿出来!”然后,他转脸望着大伙,“我们还要向留在家里的生产队挑战那!”
乱哄哄的人声又热闹起来。女孩跑来把一个小白布包交给村长。他打开包,展出一面红旗,月光里悬空地抖动着。
“嘿,”他说,“这是我们挖河得的奖旗,诸位看见没有?奖旗!我可不是显摆这光荣旗,我是叫大家看看我们没误了生产!”
人群里又响起哄哄的笑声……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管桦。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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