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冬日难得的好天气,天空空得又高又远,看不透边。太阳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挂在天上,很有些劲道,周围白晃晃地,有许多金针,让人无法直视。
三爷坐在墙根一张靠背木椅上,伸直着腿,身子向后仰着,脸上红扑扑的,有一些细细的汗珠在额上的褶子里泛着光。
那顶破旧的毛绒帽被他搁在膝盖上,这帽可有些年头,还是三娘在时,卖了花生给他买的。记得那次他死活不肯要,身体那时还棒,就是头发稀了些,怕什么冷呢,弄得真像个老头。
那天晚上,三娘穿着新买的花布褂子,他戴着新绒帽,两人像一对新人,在小圆镜前比过来划过去,忙活了好一阵子。儿子文龙抱着一支小手枪在房间里钻来钻去,一会儿哒哒哒,一会儿冲啊冲,一会指着他俩,一脸严峻: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时光真快呀,那件新褂子三娘没穿两年,还是族新的,就被她一声不响带到地下去了。毛绒帽烟薰火燎,早已灰不溜秋,连破了好几个洞,像被文龙的手枪射穿,三爷一直将它当个宝,舍不得丢掉。
夜深人静时,三爷会将那面镜子用袖子擦了又擦,在镜子前左右瞄瞄,一会儿将帽子前沿拉低,耷住眉毛,一会儿将帽子后沿拉低,盖住脖颈,还不时晃一晃,好像三娘在旁边指挥一样。
多妙的一个人儿呀,又能干又贤惠,还俊得像电影明星,曾经艳羡了多少人的目光,就是没个寿数,老天不开眼,真够狠心啊。
不过还算好的,给我留下个种儿,还是一个人人公认的好种。
文龙聪明,一口气读到高中毕业,三爷实在无法供他继续读书,不得已让他辍学,他便南下打工。这孩子像他娘一样,能干勤快,也很争气,而且人也俊美。在外面三年,凭着个人,听说就弄了一个主管在做,他管着一百多号人呢。
孩子硬气,三年来,说不弄个名堂不回来,也不知在外憋着受了多少委屈。听人说,那边乱得很,文龙一直一个人闯荡,真亏了他。
现在总算天亮了,孩子熬出头了,我也算熬出头了。从前天开始,门口的老杨树上,喜鹊就呱呱叫过不停,这鸟儿灵着呢,果然喜事来了。
文龙昨天打来电话,隔壁强伢兴冲冲地跑来告诉他,说文龙今天会回来,还要带个俏媳妇呢。他身子一下轻便起来,抻了抻毛绒帽,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接听。
果然是真的,文龙在那边说今天下午会到,让他将屋子细心收拾一下,有客人要来。
这孩子,啥客人啊,直接说媳妇儿不就得了。
三爷颤抖着手,嘴唇哆嗦着,一直嗯嗯啊啊,眼泪却流下来了。
三年了,儿子总算要回来过年了,而且还会带着媳妇。他不是别人说的那样,将他忘了,嫌弃这个穷家。他是想体体面面地回来,风风光光地进门,儿子的心他懂。
三爷囫囵了一顿晚饭,连夜就收拾起房子来。
这幢房子建了二十多年了,红砖墙的,只不过墙皮有些剥落,还不算破旧,可是现在已经跟不上形势了。周围都盖起了小洋楼,或圆或方,瓷砖贴得亮光亮光的,刺痛人的眼。它们又高又大,像巨人一般,将这幢平房挤压在中间,掐得死死的。远远望去,它像一个鸽笼,无法动弹,有些喘不过气来。
时代变化太快了,当年,他与三娘勤扒苦做,省吃俭用,耗尽平生盖起这幢村里数一数二的房子,那时是多么的神气。曾有多少人有事没事到他家遛一下,站一会,坐一会,讨杯水喝,抽支烟,脸上便有无限荣光,絮絮叨叨地舍不得挪脚。
三娘眼光太短,不会享受,房子盖好没多久就病倒了,而且再也不肯起来,直接脚一蹬,丢下了他们。偌大的房子里,他与文龙进进出出,再也喜悦不起来。房子空空荡荡,像丢了魂。
文龙出去了,三爷更孤独了,房子也迅速衰败起来,屋梁上蜘蛛网四处盘绕,到处垂着,墙上地上坑坑洼洼,像生了癞子。三爷无心打理,每天就是擦擦镜子,抹抹三娘陪嫁的箱柜屉子,或者拿着文龙读书时的课本呆呆地瞧着,除了文龙的名字,他一个字也不认识。
三爷一整宿都在起劲地忙着,平地,扫蜘蛛网,抹桌子,洗锅碗瓢盆,将文龙的床上重新铺上稻草,弄得蓬蓬松松,还买了几卷他从没用过的面巾纸,放在床头。
他还将床单拿到强伢的洗衣机去洗了,现在挂在竹杆上,洁洁净净,散发着一阵扑鼻的清香。
他还起了个大早,去菜园摘来鲜嫩的菠菜,白菜,大蒜。听说外面的人都爱吃火锅,又叫上街的人去超市给他带来各种火锅作料和配菜。
阳光更烈了,三爷敞开老棉袄,瞧了瞧日头,快十二点了吧。他搔着光头,眯着眼想想是不是还缺什么,哦,文龙爱吃香菜,那媳妇儿应该也爱吃吧。
他赶忙到村头张二婶家求一点香菜,张二婶连连说,去吧去吧,要多少有多少。媳妇来了可要吭声啊,别在家藏着掖着,只顾自己一个人看。
三爷脸一红,看你说的,来了我用大喇叭喊,让全村老少都去我家吃糖。他三娘应该也晓得呢,我昨晚去她坟头跟她说了,她应该听到了,那坟头的草一直抖抖地在动呢。
万事俱备,三爷摸了摸床单,已经干了。他又坐到椅子上,腿伸直着,身子后仰,光头抵着墙,眼睛眯着,嘴里哼出一些老戏文来。
三年了,文龙长到多高呢,成了男子汉了,本来就成了嘛,这不,都找到媳妇了。以后就好了,媳妇进门了,就会有孙子,我就全心带着孙子,让他们小俩口在外面挣钱,也会盖起小洋楼,日子就好了。
对了,还要给他娘竖一块大碑,让他娘耐些心,多等等,别急着催我。孙子大了,我自然会去找她,就戴着这毛绒帽,还有那面小圆镜,她应该也穿着那件新褂子呢。
三爷心头像明亮的天,开阔得无边无际。
千里之外,一辆自广东驶往贵州的列车上,一对小情侣紧紧依偎着,带着回家的喜悦,道不尽的甜蜜。
你再别提回湖北的事了,永远别提,那又穷又破的家,我可不呆。以后就一直到贵阳,我家就我一个女儿,那么大的房子,还有车子,以后都是我们的。
你老头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三年没回,他不是活得好好的。有什么事,你那些老实巴交的乡亲会担待的。
列车好像进了一个站,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抽搐了一下,停顿了,男孩拢了拢女孩,搂得更紧了些。
外面灰蒙蒙的,似乎要下雪,不少人缩着脖子一浪一浪朝这边涌来。车里的人们喧闹起来,过年了,可都盼着早点到家呢。
有人拿出手机,对着屏幕大声喊,爸,妈,莫急莫急,我说下午到,下午肯定就会到家的。声音热烈而急切,每一个字每一口气似乎要硬生生塞进手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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