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母亲肯定生我的气了，从她接我电话的语气里就能听得出来。

她在电话里问我：你那么忙，怎么会有时间记得给家里打电话呢？说完，还没等我回话，就自行挂断了电话。

在这之前，我每次打电话回家，她都抱着话筒不肯放，仔细地问孩子听话么？吃得香睡得好么？还会问我上夜班一般熬夜到几点？别再减肥了，脸色不好看！……每次都是我不耐烦地匆匆敷衍几句，挂掉电话。

母亲肯定是生我的气了，她都不肯好好接我电话了！这样想着，我心里就感觉说不出的难受，别看平时跟她说话都是粗声大气，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其实，我自己心里清楚，从小到大我最怕惹她生气。

而且，我大概能猜得出来，母亲到底为啥生我的气。

半个月之前，哥哥拉她上医院做白内障手术。我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床上，正歪着身子跟临床同样是来做白内障手术的一个老大娘说话，老大娘的女儿靠在床头那边，在削苹果。之所以笃信那是老大娘的女儿，是因为刚进门的时候，母亲指着我跟老大娘说：“你看看俺这个，整天上班累的，也不好好吃饭，脸色枯黄，年纪比你家她这个姐姐小好几岁，看起来倒显老几岁！”我知道接下来她又会陈芝麻烂谷子讲我以前的故事了。每次讲起我跟哥哥小时候的事情，她脑子就特别灵光。

我及时地制止了她，说：“别说了，快闭上眼睛歇会儿吧，多少年的事儿了也就你还记得那么牢，你不嫌累人家俺这个大娘还嫌累呢！”

削苹果的大姐，抬起头一脸艳羡地说：“多好啊，都这个年纪了，你家俺大姨还能记得你小时候的每一件事儿！真幸福！”

哥哥去办住院手续了，我站了一会儿，跟母亲说，我先回去了，下午还要参加一个很重要的聚会活动。她眼睛黯淡了一下，当时没吭声，在我出门的时候，好像听她嘟囔了一句：能有什么聚会这么重要！

晚上嫂子给我打电话，让我过去吃饭，我说我已经跟朋友们在饭店坐下了。

第二天我上班，等我想起来要打电话问问母亲手术做得怎么样的时候，她已经被哥哥送回家了。电话里，她语气冷冷的：你快忙你的吧，没事儿不用往家打电话了，家里不用你挂念！

至此我才完全确信，母亲是真的生我的气了，如果不是因为她生气了，我还真没意识到自己哪里做错了。

每次父母从老家上来，都是哥哥鞍前马后地陪同，我只是在吃饭的时候带孩子去露个面，吃完饭后还会大包小包的往回带好多东西。

时间一长，我习惯了，他们也都习惯了。

好容易盼着休班，我决定带着小妞儿回家看看。临出门，我特意换下了刚买的还没穿够的破洞牛仔，我知道母亲思想封建，不喜欢看见我穿成这样。

因为她的不喜欢，我在结婚之前从来没烫染过头发，也没涂过口红画过妆。

去年夏天，我穿了一条短到膝盖以上的裙子回家，她拦着硬是不让我出门，当场逼着我套上了一条她的大腰裤子才罢休。

往回走的路上，我一遍遍教小妞儿：一会儿回家见到姥姥要问姥姥好，然后说你亲姥姥，记住了？

教到最后，小妞儿都不耐烦了，蹙着眉头说：妈妈你别说了，我都记住了，要说姥姥好，亲姥姥，想姥姥……

一进门，母亲养的两条小狗就欢叫着一前一后扑了过来，母亲拿着抹布在擦旧纱窗，看到我进屋，她什么也没说，扭过头去继续擦。我讪讪地朝她笑着，同时拉过小妞儿：快跟姥姥说，是不是想姥姥了呀，你亲不亲姥姥？

“不亲！”小妞儿口齿清晰地说。

“呃，你这个熊孩子，路上怎么跟我说的来？”我一着急搡了小妞儿一把。

“姥姥，你惹我妈妈生气了！”小妞儿朝上翻着白眼，对着母亲小嘴巴撅的老高。

母亲看看我，又看看小妞儿，“扑哧”一声乐了：“还是俺家大芮芮懂事儿，知道心疼自个儿的妈！”她放下手里的抹布，牵着小妞儿进了屋。我松了一口气。

吃饭的时候，小妞儿念叨着要吃大鱼，母亲说：“等会儿姥姥就把鱼洗好腌上，明天一早起来煎了给你吃！”

我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小妞儿碗里：“咱明天回去让你爸爸给你煎鱼，比姥姥煎的更好吃！”

又转过头跟母亲说：“别听她瞎叨叨，真煎了她还不知道吃不吃呢！别费那个劲了！”

早上起得有些晚，从楼上下来的时候，一眼看到餐桌上摆着一盘煎好的古眼鱼，母亲坐在一边擦眼睛。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母亲住院的时候，医生再三嘱咐，术后眼睛怕光怕烟熏……

下午走的时候，我摁下车窗让小妞儿跟姥姥说再见，母亲趴过来凑到小妞儿耳边，跟她私语，我清楚地听见她说：“在家里要听妈妈的话，你妈妈上班很辛苦的，晚上她要再熬夜看手机，你记得要给她把手机藏起来哦！……”

车子沿着胡同一直往前走，我从反光镜里看到母亲一直站在大门口。

拐出胡同后，就上了通往城里的那条路，确定反光镜里那个身影没跟上来后，我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把车子停好。

春天风大，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刮进了我的眼睛，我趴在方向盘上狠狠地擦了起来。过了好长时间，旁边有个柔软的小手戳了戳我：“妈妈，别哭了，我错了，下次回来我一定跟姥姥说我亲她也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