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笑

        儿时！清晨！故乡的那一方四合院里，总能听到爸爸爽朗的咳嗽，间或是愉快的笑声，那是我们一家最幸福的时刻。父亲是区食品站的干部，负责区里职工的肉食工作，十天半个月回家一次。每次回家，他总会带一些好吃的回来。那个天寒地冻的腊月，家里还没杀年猪，我们都馋得盼着快点过年，好饱食几顿猪肉骨头汤。可是我们家族有规矩，每年一定要二十七八才会杀猪，才会吃上满嘴的猪肉，我们只能掰着指头一天天数日子。有天傍晚，父亲回家了，踏进家门的时依然气喘吁吁。严寒的冬天，他的白衬衣湿透了，冒着热气。放下挂包，父亲匆忙地掏出了一块肉，我们远远的看着，眼睛馋得不眨一下。那晚，我们吃到了最鲜美的羊肉汤，那顿羊肉的味道渗进了我的记忆。后来的日子，我努力的寻找儿时父亲做的那顿羊肉汤的味道，却无论如何也找寻不到当时滋味。那是食物匮乏年代的特殊记忆，那是一个父亲对家里儿女最贴心最温暖的爱的表达。

        父亲和蔼可亲，小小的我们从没被父亲打过骂过。儿时的我实在调皮，有次父亲决定要收拾我一下，就修了竹林里的竹条拿在手里，举得高高的吓唬我，却始终没有落到我的身上。他总是以理服人，不像妈妈那样，动不动就施以我们皮肉之苦。那是小学毕业考试的日子，我考完回家，父亲居然在家里。长长的屋檐下，父亲坐在条凳上，看到我回来，他关切的问起我的考试情况。说到“别墅”一词，我说不会写“墅”。父亲就从这个字的字形，音义方便告诉我怎么去记住它。那时的我读书不求甚解，更不知道“别墅”为何物。父亲说“野字下面一个土，它是有钱的大户人家的住舍，比我们家住的房子豪华气派得多。”尽管依然不知道别墅多大多气派，我却深深的记住了父亲教我识字时的字形记忆法，“野”字下面一个“土”就是“墅”。后来的日子，每当我看到“墅”字，父亲教我记字的场景就浮现在眼前，那是父亲对我最初的教育记忆，却让我受益一生。直到今天，我的课堂上，教学生字时，我依然延用父亲教我的方法来教学生识字，效果甚好。

      父亲工作勤劳，心灵手巧。工作单位里，父亲是一把好手，他对会计工作十分娴熟。那时还没电子计算机，父亲的算盘打得很好，珠算技能大赛一次次获奖。他拨弄算盘的声音，简直堪比钢琴家的演奏还要自如，还要动听。父亲不但教会我珠算时的“三下五去二，四下五进一”，逼着我背珠算口诀外，还教我登缝纫机。七十年代后期的农村，对女孩子读书的要求不高，会认简单的字，会写自己的名字，会算基本的加减就行。父亲或许和别的父亲一样，怕我不读书了会生活得很苦，就决定教会我一些求生的手艺。做裁缝的首要是会登缝纫机，父亲每次回家后，就手把手的教我使用缝纫机。那是一门简单的活计，却讲究一定的技巧。双脚一起使劲，缝纫机的踏板就不会转动，一前一后的登，踏板动转的同时，眼睛和手又得在缝纫机面板上操作。登得快了，面板上的布料来不及推送，就会卡线，针脚也不匀称。为了练就手脚并用的技巧，我可以不用做农活，待在缝纫机前登转研究，父亲和母亲是从不会嫌我偷懒的。他们希望我将来能用技能求生，总是庇护着我。父亲还教我怎么做肉圆子汤，怎么做馒头包子、包汤圆。每年春节，农村人家一定是要包汤圆吃的。大年初一，父亲早早的就和好面，把糯米面揉成团，然后叫我们几姊妹洗好手来包。为了激励我们包汤圆的热情，他设定了比赛规则，看谁包的汤圆皮薄馅不露，一放进水里就飘浮着，就是赢家。每次看着父亲手里的面团不停的飞转、生花，我们都羡慕不已。他包的汤圆神奇得一下锅就是飘着的，我们都很佩服。父亲告诉我，包汤圆时不能捏得太紧，要中空，汤圆才能很快的漂浮起来。那时我们都挣着要吃爸爸包的汤圆。他包的汤圆的确皮薄馅多，味道鲜美。

        童年的那一段日子，父亲很爱笑，我们几姊妹也很开心，一家人其乐融融。有一天，不知谁说父亲的单位要解体，父亲他们就要下岗了。那时我不知道什么是下岗，也不知道解体是什么意思。那段时间，父亲回家多了，整晚整晚的和母亲说着什么，脸上的笑分明有些勉强。后来，单位果真解体，父亲在他单位旁边租了一间平房，做起小生意来。那是九十年代初，父亲和单位的几个叔叔一起拉肥料、大米来卖，生意还算兴隆。然而，失去工作单位的父亲却明显的苍老了一头。他的纸烟抽得更猛，清早院子里的咳嗽声拉得更长。母亲劝过几次，他都不为所动。我们以为父亲永远年轻硬朗，也没过多干涉他抽烟。父亲依然是我们心中的偶像，他雷厉风行，为人厚道，生意本分，买东西的人都信任他，生意就更加红火。

        随着时代的进步 ，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父亲的小本生意已经跟不上大超市的运作模式，慢慢的暗淡了下来。闲不下来的父亲想到了转型，凭着他食品站工作几十年的经验，他开始养猪。父亲干事雄心壮志，一整就是几十头猪的规模。因为喂猪，父亲起早贪黑，很多时候还要去地里种菜割猪草，辛苦得无法。他的手缠满了胶布，即使是六月天也皲裂出血。我们都很心疼他，一次次的阻止他过度劳作。那段时间，疾病卧床的母亲需要服侍，一家人的开销需要他操持，父亲都没有垮。他始终坚信，勤劳致富的真理，更加卖力干活。偶尔，他还会和寨子上的几个叔叔斗斗扑克牌，打打怪噜。远远的，我们还能听到他爽朗的笑声。不幸的事来了，那年秋天，积劳成疾的母亲实在扛不住，散手人寰，这是我们一家最大的悲痛。父亲默默的为母亲操办着后事，母亲走后，父亲一个人在家待了几年。我们以为，一向豁达爽朗的父亲，会看开看淡人生的生与死，走出母亲病逝的阴霾。我们却不知道，母亲的死对父亲的打击如毒品的侵蚀一样深入父亲的灵魂。

      待在老家的父亲变了，他很少笑。为了怕他一个人在家寂寞，我给他安装了微信。后来，父亲沉浸在抖音里，整日空虚的刷着。父亲一个人在老家实在不行，子女们都不在身边，他不能自理。我们要求他来县城同住，理由是给弟弟家接送孩子。他来了，住了一段时间，闹着要回去。又后来，他一个人在家实在不放心，整天刷手机也不是办法，我们再次提出要他来县城住。父亲曾说要去给一些企业做会计，他说他有会计证，我们没有同意。毕竟现在都是电脑操作，加上他年纪大了，不可能去工作。他又提出去做保安给单位守门，或开个小商店，我们都没有同意，父亲就不再说了。他整天待在屋里，不和年轻人一起居住。饭吃得简单，很多时候还不注重营养。看着父亲颓废的样子，我努力的劝说他注意锻炼身体，经常出去活动，他总是我行我素，叫苦不迭。说楼太高他爬不起了，说不吃饭体重都增加了，说我们太关注他了……

        父亲是老了？他不再喜欢打扑克斗怪噜，我劝他去广场上走走，劝他周末和我出去玩玩，他都以哮喘不能多累为由，以血压升高为理，不愿出门。说得多了，还不耐烦的兑我们几句，说我太管事，过早的把他看成老人。我知道父亲心情不好的直接原因：妈妈去世后，他一个人孤独寂寞，找不到倾诉的地方。这些年，他一个人操持着家，虽然儿女们口口声声叫他颐养天年，不要他管事。可是每次听到哪个儿女不好过，他未尝好过？也是这样，父亲的支气管炎加上哮喘，再加上高血压。年纪不算大，却早早的把自己定位成了老人，成了老年病人，成了一个与世脱轨，积劳积怨的老人。年轻时的父亲，虽然辛苦，却是幸福的。那时哪怕经常和妈妈争吵，至少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现在，父亲没有了家事的争分，儿女们也各自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生活，他本该可以好好享受自己的晚年生活，父亲却开心不起来。我歉疚的想着，如果妈妈还在，儿女们能让他放心，曾经豁达开朗的父亲不会不笑？或者，他心里有一些结，一些我们无法打开，他又不愿倾诉的结困扰着他，父亲才过得如此艰辛，如此憋闷。真想看到父亲开心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