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整整一夜,还没有停的迹象,地面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对面人家的房子顶着一个蓬松洁白的面包盖,在漫天飞舞的雪花里如童话城堡般漂亮。
打开大门,破天荒两只狗并没有坐在门前等。通常它们早上都会守在门口等着开门的那一刻冲进屋内的。“旺财”!“来福”!我大声呼唤。一只大黄狗,一只小灰狗不知从哪个地方玩雪来,听到呼唤一齐冲到前坪,又一齐冲到我脚下,雪地上印下了一路梅花。
前坪的一隅,鸡埘门已打开很久,鸡们犹自挤在一起,惊疑不定地“咯咯”低叫不敢出门,似乎被这个奇怪的白色世界给吓坏了。我拌和了一盆鸡食,一边“咕咕”唤着,一边敲打盆沿,告诉鸡们开饭了。一只莽撞的黑脸母鸡探头探脑地从鸡埘里踏出半步,又犹豫不决地缩回身子。终于,那只大花公鸡踱着步出来了,一边弯着脖子低着头“咕咕”唤着它身后的母鸡们。鸡们挤着挨着,期期艾艾终于向食盆走过来,印下一路凌乱的竹叶。
地处长沙近郊,久不见这样的大雪。记忆中上一次下大雪似乎还是十年前,而且下的不是雪花,基本上是雪粒子和冻雨。断断续续下了个把月,酿成一场不小的灾难。更久远的关于大雪的记忆就是小时候了。小时候的冬天似乎比现在冷,早上去上学,路边的草稞上常常盖着厚厚的白霜,松土里钻出长长的一丛丛的狗牙冰,踩在上面“咯吱咯吱”。我们一路踩着狗牙冰,一路听着“咯吱咯吱”的乐曲到学校。
去学校的路上要经过几个水塘,水塘里结了冰,越靠进岸边冰越厚。小伙伴们每人找来几块石头,比赛谁最先把冰砸破。我身小力亏,经常是一个石头扔下去,掉在近岸的厚冰上,石头在冰上滑出老远,却乐此不疲,扔下一个又一个石头。偶尔走了狗屎运,第一块石头就碰巧砸到薄弱处砸个大窟窿,于是欢呼雀跃,于是心满意足,继而意兴索然。终于又满怀信心向下一个水塘进军。
大雪有时候会连着下三两天,地上积雪一尺多厚。这时候父亲就会说:我去山上找找野鸡野兔去。于是换上长筒胶鞋上山去了。正是缺衣少食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很渴望父亲能从山上抓回来些野味改善伙食,却好像一次也没有过。我也很想和父亲一起去山上抓野鸡野兔,可父母说什么也不让。毕竟冰天雪地,山陡路滑,若是身上这件破棉袄搞脏了弄湿了,换洗的都没有。
小时候的冬天更冷,小时候的雪更大……扯得有些远了,再扯下去会要成九斤老太,仍然回到现在。下午雪看看停了,地上的积雪足有半尺多厚。我跟孩子爸说:“要不,我们带儿子去山上看看雪去?”
屋后有一条小道上山。现在的乡下,已经不再需要上山砍柴刨食。 山上少有人来,到处长着高大的椌栋树、马尾松。这条小道还是为了清明扫墓砍出来的,两边的大树被积雪压弯了枝条,很多地方我们必须弯腰从树枝下钻过去。穿过了几个树枝形成的洞,顺着小道我们来到了山亘。
山亘在几年前的一次山火中被砍出一道宽宽的防火带,并在后来种上了防火树苗,树苗儿现已有人多高。两边的山坡或缓或急向下延伸,蕨类植物在高大的椌栋树下肆意生长,如今顶着一头厚厚的白雪,这儿一堆,那儿一丛。
山林里静悄悄的,连鸟鸣声都没有。我们沿着防火带在山亘上行走,绵软的雪地里留下我们的一串脚印。
蓦地,一团黑影从路边的树上投射到前方的草堆里。“一只鸟掉下来了!”我大喊起来,和儿子朝黑影落下的方向跑去。真的是一只鸟,正惊慌失措地往草堆里钻。儿子一扑,鸟儿昏头昏脑朝着孩子爸的方向扑棱了两下翅膀,却是飞不起来。孩子爸伸手就抓住了,是一只漂亮的鸟儿,比斑鸠略大,深靛色的头,红褐色的尾。可能是下雪找不到食物了,摸上去嗉囊空空。“我们带回家喂点吃的吧。”儿子说。于是捧着小鸟儿下山。
第二天早晨,起床做好早餐,打发儿子吃了饭。昨天抓回的鸟儿关笼子里时只顾一心一意往外钻,对为它准备的食盆看都不看一眼,昨儿晚上就放了。可是我还是多想去山上抓抓野鸡野兔啊。“我要上山抓野鸡去。”我跟孩子爸说。儿子要写功课不想去。 “那我上山去了,你陪儿子写作业吧。”交代了孩子爸,我顺手拿了把铁锹上山了。
沿着昨天上山的小道,在我们留下的足迹旁,有了几个新的脚印:不是梅花形,也不是竹叶状,就是一排踩进去两个相隔七八公分左右的深深的洞。前后两排洞相隔有一尺多远,在积雪厚一点的地方,两排洞中间拖出两道深的印迹。这新的脚印常常跟我们昨天的足迹重合起来,细微难辨,随后又出现在旁边的雪地里。时有时无,终于消失在一条我无法过去的斜坡处了。
翻上山亘,山上仍然寂静无声,鸟雀皆无。在宽阔的防火林带,我们昨天走过的小道旁边的雪地里,我又看到了另一种脚印:像两个不规则的半月合在一起,有的两个半月大,有的两个半月又比较小。一串一串,就沿着昨天我们走过的地方。偶尔和我们的脚印杂在一起,时而又分散开,在旁边的雪地上发展成几串。是麂子?是野猪?肯定不止一头,似乎是个小种群,妈妈带着孩子?一阵风吹过,簌簌摇落下来一堆雪花,吓我一跳,我抓紧了手里的铁锹。
脚印一直沿着山亘在延伸,我听着山下隐约传来的犬吠与人声,壮着胆子继续跟着脚印走。脚印上了山顶,山顶上矗立着一座巍峨的高压线塔,我打量了下线塔,估量着自己在紧急情况下爬上去的可能。
脚印早已偏离了昨天我们走过的路,沿着山亘下了山,翻过一座山头,向东南边的一处缓坡延展,延展到一大片灌木里。放眼望去,那边方圆几里都是起伏的丘陵,植被茂密,人迹罕至。再远一些,是成片的工厂,林立的高楼……
山上仍然寂静,鸟雀无声,我踩在雪地上的声音格外清晰。可是就在昨天晚上,这片山坡上何等热闹啊?我想象着一只兔子从洞里钻出来,一纵一跳,跳到雪地里。可是雪太厚了,它的两条后腿在雪地上拖出深的两道痕迹。几头麂子,或者一群野猪昨晚也到这片山坡上来过,这里闻闻,那里拱拱,沿着山亘,一大家子热热闹闹,一如昨天白天我们一家人在山亘上的远足。
不远处的成片的厂房正在向这边延伸, 若是平日,应该可以看到零星的推平的黄土坡,说不定哪天,就蚕食到我今天站到的这个地方。如今山林也好,黄土坡也好,都给雪盖满了分辨不清,似乎被蚕食的风险也离我远了些。
白云苍狗,桑海沧田,我们被时代裹挟前行。我只希望时光流逝,斗转星移,变化能慢些,再慢些。好让我的儿子,我儿子的儿子仍然可以享受到这种雪地追踪的乐趣。不在乎能不能抓到东西,而是可以这么真正实在地贴近自然,融入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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