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叫周格,喏,算是你的房东咯。”
这是一座宁静的南方沿海小城,高高低低的房子沿着长长的海岸线参差不齐的排列着。空气总是湿湿的,风从遥远的海面吹过来,捎来海底生物咸腥的味道。温润的气候让小城的四季更迭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春风还在轻拂,夏天就近在眼前了。
周格站在自家三层小楼上,踮着脚尖步态轻盈的沿着天台的边缘行走,脚下是整个城市最充满人间烟火的地方--喧嚣杂乱的菜市。站在天台上很清晰地听见脚下街道旁边一个摊贩正和提着菜篮买菜的肥胖中年妇女为几分钱大声理论着。
周格张开双臂在空中自由挥舞,指尖在黄昏温热的的空气中旋转出婉转曼妙的弧线。她轻轻地闭着双眼,浓密细长的睫毛沾染上夕阳的金色的余晖。风吹开她柔软浓密的头发,在空气中自由凌乱。
周格不知道,此刻她的身后,一个身影正以她察觉不到的声响和速度缓慢向她靠近,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她扑过来。
啊……
周格从尖叫声中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躺在天台的水泥地面上,身下压着一个疼得龇牙咧嘴的陌生男孩。
“你干什么?”周格腾地站起来,指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不速之客大叫。
躺在地上的男生见自己救人一命反遭埋怨,无辜的看着周格说,“我干什么?我还想问你呢,年纪轻轻的干嘛要寻短见。”
寻短见?周格睁大了眼睛瞪着男生,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哦,原来他是把她欣赏夕阳的雅致当做轻生寻死之举了。
“你出血了“突然男生指着周格的手腕大叫起来,说着还迅速捂住自己的眼睛。
周格低头看见自己右手腕处的白色衬衫被鲜血染红一片,像一朵缓慢绽放的玫瑰。
鄙夷的瞥了一眼面前死死蒙住双眼不敢看的男生,奇怪怎么有这样胆小的人。然后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丝帕缠住伤口,由于一只手系不了结,便蹲下来伸手到男生面前。
“帮我系一下。“
男生一边系一边讪讪的解释自己有晕血的毛病。
“哦”周格若无其事的回答,眼睛却细细打量着这个刚刚打扰到她的男生。淡淡的眉毛,高挺的鼻梁架着一副黑色镶边眼镜,胸前印有白色字母的天蓝色T恤,算不上帅气,却自然流露出让人感觉很舒服的清新干净的气息。
“哎,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叫何森,刚搬来的租客。”男生抬起头,周格看见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就像此刻从海底升起来的那颗明亮的北极星。
周格恍然大悟的长哦一声,愉快的伸出右手,“我叫周格,唔,算是你的房东咯。”
暮看天色晓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明•唐寅《一剪梅•雨打梨花深闭门》二“格子,你爬树的时候真像只猴子”
小城很小,小到只有一所高中,一个年级总共三个班级,百来号人。
理所当然的,何森转到三班,和周格们班仅仅隔了一堵墙而已。也因为邻班同学加上房东与租客的关系,两人更加理所当然的熟络起来。
每天晨曦微露,两个年轻的身影迎着清晨微凉的空气骑着自行车穿过小城的大街小巷抵达学校,放学之后又迎着夕阳的余晖拖着长长的影子回家。
周末的时候周格会拽着何森穿过茂密的香蕉园,那里有一大片椰果林。周格让何森在树下等着,自己身手敏捷地爬上椰子树,将一个个饱满的椰果扔给树下的何森。何森边捡边担心道:格子你慢点,够了够了,不要再摘了。
然后他们会趁着太阳未落赤脚跑到沙滩面朝大海坐下来,用早早准备好的吸管插进椰果中,新鲜甜美的果汁便顺着干渴的喉咙进入胃中。
何森这时候总是打趣周格,“格子,你爬树的时候真像只猴子。”
周格听到这话也不生气,总是咯咯的笑个不停,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讽刺。
阳光。沙滩。大海。夏日午后。
他们通常会在这样难得的闲暇时光疯狂吐槽各自的班主任,抱怨高三生活的无聊和压抑,感慨大好的青春就这样被漫无目的的日子消磨。
只是有时候周格会突然安静下来,望着无边无际的海面,自言自语般呢喃:“海那边是什么呢?”
“是相同的沙滩海岸,还有金发碧眼的洋人,也可能依旧是这面无边际的大海。”
“那你之前住的地方呢?”周格睁大眼睛好奇的看着何森。
“车流,人群,钢筋水泥铸成的森林。格子,外面的世界太复杂,小城的平静才是最美的。”
“可是我多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啊!”周格平视着前方,纯净的瞳孔里倒映出海天一线。
何森看着面前这个简单美丽的女孩子,他未曾历经过那样浑浊迷蒙的世界,不知晓外面的危险。小城就像是一堵围墙,她的纯真在这里得以完好收藏。
蓝色的温柔潮汐,告诉我没有关系。 ——五月天《人生海海》三“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去看鸽子。”
命运总是喜欢和我们开各种玩笑,可他不知道,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上数学课的时候,教室外面的走廊突然引起一片骚乱,周格的一个好朋友跑到他们班教室说周格在上体育课时突然昏迷了。何森在数学老师的讲课声中冲出教室,却只听见校门口的救护车响着警报渐渐远去。
那次晕倒之后,周格已经一个星期没去学校上课,家里也很少有人在,周爸周妈每天早出晚归,神情疲惫。
一天下午放学回到家,何森在楼道里遇到周妈,问起周格,周妈只是摇着头叹息,眼角难掩泪水。
何森在邻居嚼舌根时听到周格患的是胃癌,命不久矣。
何森跑到网吧查了一下午,满屏都是胃癌死亡率最高的信息。
晚上做完作业,何森爬上天台,夏夜的星空具有让人震撼的美,暗夜里浪潮一波接一波的拍打着岸堤。
格子会在哪里呢?她能否看到这满天星空,听到这浪潮翻滚那?
何森发现,他是如此在意这个才成为他的房东不久的女孩。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第一次遇见她像只摇摇欲坠的飞鸟沿着天台的边缘行走,还是每天一起上下学,抑或是她像只猴子爬上树摘下椰果扔给他,然后两人坐在被夕阳染色的海滩无所不谈。
何森在周妈和邻居谈话的时候听到周格住院的消息,他逃掉下午的课跑到医院,看见了躺在病床上睡觉的周格。
苍白的小脸埋在漆黑的头发里,薄薄的嘴唇泛着惨白,平日里清亮纯净的眼睛此刻也紧紧地闭着,浓密细长的睫毛乖巧的垂着,随着她浅浅的呼吸微微颤动着。
如此静好的女孩。
何森安静的坐下来,看着面前这个孱弱得像秋天树枝上摇摇欲坠的叶子一样脆弱的女孩子,突然就想起见到周格的第一天,她踮着脚尖在天台上跳舞,像一只即将展开翅膀翱翔的飞鸟。她笑着伸出手对他说,我叫周格,唔,算是你的房东咯。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那样一个像春风一样的女孩子转眼就了无生机的躺在病床上,呼吸微弱。
何森的漫长思绪被周格轻轻地两声咳嗽拉回来,周格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微笑着看着他。
“你什么时候来的?”周格笑着和他说话,何森走到床尾帮周格把床摇起来。“快高考了吧,你复习的怎么样了?”
“嗯,这几次模拟考都还不错,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没问题的。”
“那太好了”周格开心的笑,那样子,就好像她自己金榜题名了似的,笑过后,她又有些失落的说,“真遗憾,没能和你们一起奋斗。”
“不要紧的,老师说,等你病好了再高考。”
“嗯”周格点点头,突然沉默着不说话,也不看何森,转过头把目光投向窗外,目光平静如深夜的湖水。半响,又轻轻地开口:
“何森,你下次来的时候,可以帮我带一些鸟食过来吗?”
何森走到窗边,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蓝宝石一样透明的天空偶尔飘过几朵棉花糖似的云絮,远处传来浪潮翻滚的声音。医院旁边是一所基督教堂,隐隐约约能听到信徒们在诵读圣经。教堂的白色尖塔上站满了白色的鸽子,他们往返于教堂前的两颗柏树之间,来来回回,不知疲倦。
“我想去看看那些鸽子,等你下次来我们一起去看它们好不好?”格子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已经很微弱,若有若无的飘荡在空气中,像随时可能断线的风筝。
何森将她纤细的手捧在手掌心里,她的手很小,柔软得像握着一片羽毛,他努力噙住眼泪,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说,“格子,医生说你要好好休息,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去看鸽子。”
周格开心的笑了,她说何森,你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
何森摇头,此刻周格的强颜欢笑落在他的眼里都成了最深的心痛。
周格继续笑,露出平日里调皮的表情,她说何森你猜猜,等你下次来我再告诉你。
风在朗诵,下课的钟,时光慢慢的走。 ——南拳妈妈《再见小时候》四“我最后的愿望,就是可以自由如飞鸟。”
高考一天天逼近,何森在一场又一场模拟考的席卷下不得不绷紧神经全力以对,每天晚上吃过晚饭后他都会坐在屋顶吹风,想周格的病情。他想去看周格,可是每天紧张忙碌的复习让他抽不出丁点时间,他想向周爸周妈询问她的病况,可是他根本见不到他们的身影。
然而何森终究没有等到周格亲口告诉他她的愿望。
高考结束那天,何森拒绝了同学聚会带着鸟食跑到医院,鸟食是他上次探望周格后回家的时候经过花鸟市场买的。
他到达医院时,门口挤满了拥挤的人群。围观的人们纷纷侧头不敢直视,有的甚至忍不住蹲在路边痛苦的呕吐。警察和医生护士来回奔跑着,躺在地上的身体支离破碎到无法缝补,那是自由落体之后的完全毁灭。
何森只觉得眼前恍惚看不清物体,晕血的毛病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看不见那人的脸,只是清晰地看见那具年轻的躯体左手腕有一块指甲片大小的疤痕。
何森往后退了两步,撞到路边的垃圾桶,他突然发疯似的跑向病房,护士正在沉默着收拾床单被子,周爸周妈站在一边相拥着哭泣。
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这样?
泪水肆无忌惮的爬满脸庞,像在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在害怕的事情,真的就这样发生。
请原谅我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我最亲爱的你们,我只是不想就这样死在冰冷的病床上,我想,生命既然早已注定,灵魂何必再受束缚,上帝忘记了给予我们翅膀,让我们一生都只能在固定的道路上孤独的彳亍,那么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至少也要体验一次飞翔的感觉,哪怕迅疾的自由落体之后留下的是支离破碎的身体。
何森,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吗?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我站在屋顶,望着这座熟悉的沿海小城,始终没有勇气跨出这一步。然而今天,我却觉得死亡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我很庆幸在生命存在的最后一段时间能遇到你,和你在一起很快乐。
还有我答应你要告诉你我的愿望,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最后的愿望,就是可以自由如飞鸟。
我的愿望实现了,所以,请不要为我悲伤。
这是护士从周格的枕头下找到的,娟秀整洁的正楷浅浅的印在白色纸张上,每一句都像是对他们沉重的宣判。宣判他们注定痛苦终生。
那一年天空很高,风很清澈,从头到脚趾都快乐! ——五月天《笑忘歌》五“屋顶的飞鸟都飞尽了。”
高考过后的日子整天无所事事,何森还不适应突然松散下来的日子,夜里常常会被噩梦惊醒,有时候会回到高考前的堆满复习资料的教室,有时候会梦到周格。每次醒来,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都是周格左手腕出那块指甲片大小的伤疤。
还有周格凉远的声音附在他耳畔,说:“我此生的愿望,便是可以自由如飞鸟。”他看不见她的脸,却清楚的记得她说这话时的表情。像灵魂从身体之中抽离出来一样幽怨。
每次半夜醒来后,何森会悄悄爬到屋顶,坐在天台边缘,灿烂的星空之下,只听得见远处海面上传来的浪潮拍打上岸的声音。
像是等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录取通知书终于到了何森的手中,学校在美丽的江南水乡,是周格喜欢的地方。
他要替她去看轻舟慢摇芙蓉醉的苏州,他要去替她触摸烟花三月的扬州,他要替她去品味阳春白雪如水墨的周庄。
只是,在那样古老宁静的水乡,在没有浪潮的夜里,他会不会夜不成眠。
他真的很遗憾,当初在海边她问他外面的世界什么模样时,她应该告诉她,那里有小城见不到的繁华,有小城看不到的绚丽精彩,那样的话还能让她对未知的未来存有一份憧憬。可是他,毫不留情的将这份微薄的憧憬捏碎。只留给她空洞的现实。
现在想起来,他遗憾的是那时候他没能读出她眼中冰冷的绝望。那是知道自己生命即将终结却不能告诉任何人的无助与痛楚。这该是多么悲楚苍凉的心情,而格子,她都一并承担了下来。
“格子去世之前,每天眼巴巴的望着窗外,嘴里念叨着,何森怎么还不来?”出发去学校之前,周爸突然找到何森,泪如雨下。
何森想起那些鸽子,他骑自行车穿过小城的大街小巷跑到教堂,虔诚的信徒们依然在大声的诵读着圣经,白色屋顶上的鸽子却不见了踪影。
“医院反映说在这里养鸽子会影响病人健康,都被赶走了。“年迈的牧师捧着一本厚重的圣经闭着眼睛漫不经心地说道。
何森走出教堂,仰头望着空荡荡的白色屋顶,突然觉得这座沿海城市那么空旷,那么寂寞。
格子,你看。屋顶的飞鸟都飞尽了,连同我对你唯一可以凭吊的记忆都带走了。我越来与怀疑,你在我的生命里,到底是真的存在过,还是只是一场梦境?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 ——唐•白居易《忆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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