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懂得失去是一种后知后觉的的痛。
外婆去世的时候,我还在上海的学校,没能赶回四川。
前天晚上,爸爸委婉地问我:
“要不要回来看一下外婆?”
我听不懂这话里的意思,只吞吞吐吐地回答:
“爸,你也知道我学校里这段时间事情多,我——”
他很快地打断了我,一声叹息后,又安慰我:
“那行,你好好做你的事情吧。”
三天后,外婆的死讯传来,听说她静静地去了,半夜没人守在床前时,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那一刻,我整个人变得很迟钝,没有预料之中的悲痛涌上心头。挂断电话后,我茫然地站在空荡荡的寝室里,好像第一次参加葬礼的小孩一般,无法理解“死亡”的含义。
也许是千里之隔,阻断了这本应强烈的冲击。也因为自己深陷麻烦,心乱如麻。总之,那段时间,我平静地令自己恐惧。白天时,依旧看书,吃饭,看剧,开题。夜里,躺在床上。脑海里反复闪过的念头,是一种强烈的谴责,对自己的批判和质疑——我竟然是这么一个冷血的人?
我张口,无声地向黑夜询问。
它从不给出答案。
所有生命的中的疑问,往往是我自问自答,或是时过境迁,自然显露。
我琢磨着自己的性格,不得不承认,也许我性格中有那么冷血的一面,只是平时佯装得温柔,亲切,和善,健谈。要是世界末日来临,我也肯定能够独自求生。
对自我的怀疑和谴责,是那段时间无数次徘徊在精神世界的巨大问号,沉重得让我自责,转而又有些自暴自弃的冷漠。
在夜里,我尝试着去拼凑出外婆的脸,用一个个暑假和春节时收集的材料。她的脸,我忘不了。那是一张皱巴巴的,小小的脸,眼睛和鼻子都十分小巧。因为牙齿所剩无几,就总是微微噘着嘴,像是在发小脾气。又不可避免地想起她絮絮叨叨的对我讲过的故事。不,那不是故事,那是真实的生活,属于她的一切。
出生在农家的少女,父亲早亡,母亲养大。逃婚不成,被迫嫁给外公。孩子生了一个又一个,却没能保得住一个儿子,一生不幸,由此开始。
我想象得到向来温柔的母亲扑在冷却的身体上,哭得撕心裂肺,几个姨妈围在老旧的木床边抹着眼泪水。外公一言不发,在另一个房间抽着自己卷的烟草,呛人的很,从那模糊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出悲喜,只有微微泛着的红血丝昭示着疲劳和狼狈。几个姨夫商量着给在外地做生意的舅舅打电话,语气里有点烦躁。于是,在半夜死去的外婆,她的葬礼开始了。
我能想象到这一切,但却无法想象她临终前心情如何。
这一生,她是吃尽了做女人的苦头,又病又老地,满腔不甘心地离开。
也许当年她曾后悔过,不该接受母亲跳河的胁迫,委曲求全。
出门放牛时,应该亲自带着未满一岁的儿子,不至于让他活生生被淹死。
之后,不该被迫抱养亲戚的儿子,家宅不宁,老无所依。
她的一生在贫困,压迫,争吵和无奈中消磨,她有太多的后悔莫及和伤心感叹,也有过短暂的尘世之乐。
可惜,当她大气精神时,早已年华老去,秀气白皙的乡间少女变成了农村里瘦小的老太太,最后又无能为力的离去。缠绵病床时,她没有多少想法,只是盼着多少吊些日子,让她吃完今年家里的猪肉。可惜,这小小的心愿也落空了,她只好就此打住,草草地结束一生。
外婆去世后的某个晚上,我照例在失眠。失眠,要是么胃里不舒服,要是就是心里不舒服,这是跨过成年人世界的一个重要标志。好一阵窸窸窣窣,辗转反侧后,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又难得做起梦来。
梦中的场景,我是很熟悉的,我曾经在这里过了许多个暑假,早上看外公外婆剁碎了草料,去喂母猪。中午坐在堂屋,泡着野薄荷茶,望着院里灼热的阳光。下午是,外婆牵着那头胆小的小母羊出门,带她去觅食。日光隐没的正对面的山头后,夜风和星辰一齐出现。‘
这是外婆家。
我在二楼的房间里玩耍,从窗口望去,就能看到熟悉的山林,葱葱郁郁的柏树划出的界限将将好把天空一分为二。这是外婆家,我对自己说。尽管屋内的一切和记忆里有些分别,但我却记得那山的轮廓。我着迷地看着那远山,一动不动。突然,山上出现一个巨大的白点,从那么远的距离飞速像我的方向扑来。下一秒,一只巨大的白鸟便冲了进来,挟裹着陌生的山谷气息和林梢的风,停在我的跟前。当我抬头看时,祂也在用摄人的目光瞪我,又欲抬爪扑向我。
梦中的我倒是承袭了胆小如鼠的毛病,一见情况危急,便惊惶万分,下意识地大声呼救,和这只白鸟在房间里躲躲闪闪。这样纷乱的时刻,我禁不住想,上午分明还见过外婆外公,为何我百般呼喊,却没人出现呢。再回过神时,这白鸟依然用摄人的目光看着我,微微垂着颈,倒一下子把我真出了梦境。
我从来都是一个爱语怪力乱神的人,又因为做了这样奇怪的梦,醒来后心里翻腾了好几遍,计较着外婆怎么没有出来救我。
我嘲笑自己无理取闹的想法,下一刻仿佛恍然大悟,坐在床上酸楚地想到——外婆不在了啊,无论是在梦中,还是现实中,当我呼唤外婆的名字,她都不会再回应了。
那个因为掉了牙,总是噘着嘴,显得不太高兴的小老太太,是真的离开了。我想到葬礼后妈妈红了的眼眶,和爸爸的沉默。有一些天真的想法破碎了,原来死去的亲人,即使在梦中,也未必能再相见。
失去好像一种后知后觉的痛。就像被人捅了一刀,不会立刻死去。但拔出刀后,漫长的伤口愈合过程才教会我们去感受痛和若有所失。
因为外婆的离去,不由得联想到父母终有一天也会离开我,单是这一个念头,就总是让我忍不住湿了眼眶。最近老是想到在普安的KTV里唱歌时的画面,前面的人唱到“我愿意用我一切,换你岁月长留”时,我正在坐在后排的沙发上,梗着脖子听歌,这一下就哭得稀里哗啦。当时想到就算是唱歌的人看见我这个模样,大概会以为我被感动了,这个借口算是正当。又因为包厢比较暗,估摸着别人也看不到,就有点肆无忌惮地抬着头,心安理得地任眼泪流。哪怕恰好和别人的视线对上,也没有低头,就静静地流着泪。
但现在,这种在黑暗里肆意流泪的能力早已被剥夺,我在黑夜里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尽情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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