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不,今天我就能见到他了。我离他越近,就越是夜不能寐。所以现在已经凌晨了,我还坐在旅馆的阳台上,毫无睡意。
今夜的月色很好,是他会举酒赋歌的朗月。月光洒在江南的马头墙上,漫出一片涟漪。涟漪一圈一圈的漾开,越过白墙灰瓦,钻进我手边的酒杯里。我的文采不及他万一,写不出这样皎明的月光,更写不出他酹月时广袖盈风的卓绝身姿。
长夜漫漫,明月无情,偏偏他在那里,英姿天纵,绝世风流,一如人间千里快哉风。
我初识他时,尚不知情为何物。只是茶余饭后一点懵懂无知的闲暇时光,胡乱翻出古人喜怒哀乐的词句。那些春花秋月的无病呻吟太轻,那些家国天下的慷慨悲歌太重,独他提一壶浊醪,东倒西歪地走在天地间,自得其乐,径直撞进我心坎里。
一碗酒就映着一轮月,偌大个天地,他竟轻描淡写,且这轻轻的一笔,青山绿水,北冥九霄,尽在其中。
他是何等人物,才能将天地揽入怀中,信手拈来?
我的前半生全是他。
少时课本里的名人轶事皆是精挑细选,因他才华横溢,因他恣意张扬,编书的学者们总是遮遮掩掩,对他的那些绝世佳句大加赞赏,逐字逐句地拆开讲解,却偏偏对他本人讳莫如深。于是我只有自己去卷帙浩繁的史卷中寻他。史官吝墨,只留三句。
一句写他姓名籍贯,一句写他一生放荡,一句赞他独步当世。
另寻他处,方知那是历史长河里惊涛骇浪似的一段,纵他独步当世,也不过是在风口浪尖璀璨卓绝的一闪,紧接着又被滚滚浊流吞没。
我这才知道不是前辈们妒才,而是他,留下来的原本就太少。
他曾在何方向月,曾在何时纵马,皆是不可考之事。
我应向何方念他,应向何方祭他,亦是不可知之事。
抬眼一看,月光与阳光一同照在漂浮空中的灰尘上,千年岁月如刀,百年战火如剑,风霜刀剑,重重阻拦,偏偏有只言片语零星地飘来,勉强拼出一个剪影,竟也叫我魂牵梦萦,叫我心驰神往,叫我,刻骨铭心。
大学我选了他作为我的研究课题。东拼西凑,勉强推断出了一点生平,十分苍白。我知道我可能一生也无缘得知他是何等人物,但我的时间,我的生命,全部都用来了解他,这本身就很值得。
他祖籍在北,天生带一点燕赵之地慷慨之气。战火逼着他的母亲辗转江南,生下了他——他出生的时候,是春寒料峭的时日,四周皆是蠢蠢欲动的春意,而冬日的清寒尚还流连不去。这是我猜的。他天性放荡,少时喜纵马游猎,挽弓射雁。他应当没有参加科举,成年离家后直接遍游山河,或赋诗,或行侠,想来,他的剑术应当与他的文采相配。他任意四方的时间或许不长,因为他去塞外的一篇怀古词中,已然有了金鼓之声。从国史上看,此时应是他的母国风雨飘摇之际,山河破碎之时。
不久后便改朝换代,草草地翻至新篇了。
而他也不知所踪。
我曾无数次地想,我的指尖仔仔细细划过的史书字句里,究竟是哪一行,埋葬了他萧疏的魂灵。
我在人间满目风雪,他在史册泉下长眠。红线自然无法跨越天堑深渊相牵,但我那一点懵懂的情丝,已然穿过奈何忘川,寄到他衣袂之上,再收不回来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倘若是我情非至深才不得与他相识……可我的心里,诚然再放不下他人了。
我想,我的后半生也都会有他的影子。
两年前,此地发现了一个古墓,我有幸参加了那次的考古发掘活动。墓中一贫如洗,墓主甚至连个像样的棺椁都没有,只一张马皮草草裹就。
原以为这只是什么荒坟野冢,发掘团队都要撤退的时候,一缕清风止住了我上车的脚步。冥冥之中像是有人邀请我似的,我走到发掘一号坑的边缘——整齐、垂直的发掘坑壁,泥土分层的情况似乎与其他几个发掘坑有些细微的不同。鬼使神差地,我把面前的土壁挖开——一块石碑出现在我的眼前。
上面的字迹依稀可以认出是他那个年代流行的字体。我的心狂跳不止,催促着我把整个石碑挖出来。我喊来了考古团队,很快,这块石碑得以重见天日。石碑已经断为两截,还有些许碎块,散落在更深层的泥土里。但已经出土的这部分石碑上,分明刻着他的名字。
是他。
这是他的墓,他的碑。
他的尸骨已经由法医学者带走检查了。我跪在地上,抱着那块残破的石碑放声大哭。
“应向八方哭你,逼岁月回头,再饮杯浊酒,混杂热泪滚入喉。”
我从来不知道我的眼泪这样滚烫。
想不到我这一生,竟有机会与他相见。
我差点就错过他了,我终于找到他了,我终于找到他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读碑记,但清理泥土的时候,我却不敢下手。
万一我不小心……万一他其实没有那么好……万一他其实是个投敌叛国千夫所指的大混蛋……我爱的到底是我幻想中的他,还是那个曾经鲜活的他?我爱他的快意潇洒,我会爱他的冷酷无情吗?那些诗句里隐隐约约渗透出的、月光似的清冷的寒意,他会用这寒意去冷眼旁观战火纷飞的人间吗?我能爱他的苦痛,就像爱他的光芒一样吗?我真的能接受那个千里快哉风的他,变成人间一把腐朽的兵刃吗?
他如约而来,我有那个胆量见他吗?
他是九重云后的龙,我会是叶公吗?
从前以为,不可结缘徒增寂寞,寂寞便寂寞了,能体会到他举杯邀月的寂寞,也很幸福。但眼下就此结缘,我却不敢。
石碑送进工作室三天了,我才进去研究。
这三天我想了很多,做了很多心理准备。我已经不是那个满心憧憬妄想着死可以生的小女孩了,我是一个考古学者,面对文物,我应当忘记一切自己的情感。我手中的文物背后,是一个个曾经鲜活的陌生人。他们的故事就像史书的补丁,与我这个活在当下的人并无关系,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我的手却依然在颤抖。
千年光阴逐层剥落,百年战火渐渐清晰——撰写碑记的是后来的书生,并未在史书上留痕。他路过此地,受老者之邀,为此地一座孤坟刻碑。孤坟的主人是前朝的太守,嗜酒而不纵酒,善兵而不用兵,俊逸不凡,慷慨风流。大敌当前,守城的将军畏战而逃,是他带着守城军守卫这满城百姓。头几日,他剑走偏锋,兵行险招,盗了敌军几位领军的项上人头,为城中的老弱妇孺争取了几日出城南下的时间。后来两军交战,他提刀跨马,浴血奋战几日,力竭而亡。区区一城之军,原本只是蛮夷铁蹄下一点微不足道的冤魂,由他领军,却是成了背水一战的狼群,至死都是朗朗乾坤之下的一把铮铮铁骨。
太守自然也曾披坚执锐,只是他去时特意叮嘱,城中军械紧缺,他身亡后,只管剥下战死马匹的马皮裹尸,就地掩埋,身上的盔甲、刀枪,一概让其他将士拿去,护家,护国,杀敌。
碑记之末,这名书生写到,这名太守平生风流,素爱青山绿水。只是苍生疾苦,他无暇多看那无边风月。唯有午夜梦回之时,才得见明月皎皎,清风自来。情之所至,落笔成诗,因不愿辜负如斯天地,故而尾缀别名。
碑记中的太守我晓得,我在史书中寻他的时候,曾寻到一点记录,他守护的家国不记得他,但是他的对手还记得他。只是我万万不曾想到,他便是这名太守。
难怪遍寻不见,原来他的姓名,是寄予天地的,不是寄予人间的。
我以为他恁般阔达,当是中天之月,清晨之风,不曾想,他还牵挂了天下苍生,黎民百姓。
先生,我的先生,那么沉重的家国天下,那么广阔的天地人间,你是怎么都系在心上的呀。
从前的他是天上人,如今的他是人间客。
回过神,长泪沾襟,我还是很爱他。
就像世恶道险,他还是很爱这天地。
我的前半生是他,我的后半生也不会离开他。
天亮了,我该走了。
先前考古队发掘的地方已经修葺一新,建起了一座以他为主题的博物馆。他的雕像立在广场上,数以万计的游客来来往往,同那巨大而冰冷的石像合影。
我不作理会,绕过游客止步的牌子,向山林中去。
他不在那臆造的石像里,他那自由的、飘逸的魂灵,理应在山野之间,有花鸟虫鱼做伴,守望着这一方深爱的、没有战火的土地。
良久,我停驻在他的面前。
一时间千言万语的情深不寿,全都止于那一碑冰冷的祭文。
“先生,久仰。”
我启开酒封。古法酿造的女儿红,既醇且烈,倒入酒杯里的时候酒香四溢,大约是他喜欢的味道。
女儿红真的很烈。我隔着一碑一棺同他对坐小酌,都不知同他说了什么。只记得起身的时候,我踉踉跄跄地摔了一跤,是他的碑扶住了我。恍过神来,仰头一看,是浩浩然的一片乾坤。
人间如斯。
他好像在我身边低低地笑,带着酒气,对我说,来日方长,改日再会。
要带好酒来啊。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