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明娜,这个机会我已经等了半个多世纪,就是为了能再一次向您重申我对您永恒的忠诚和不渝的爱情。”
这句话,出自一位七十六岁的单身老者之口,其表白对象是一位同样年逾古稀的老妇——更具戏剧性的是——这是一位刚刚主持完亡夫葬礼的遗孀。
不知诸位读到这样的情节心中作何感想,这个片段出自凭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百年孤独》加冕诺奖的拉美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又一著作——《霍乱时期的爱情》。
不像《百年孤独》那般运用高重复度的名字来塑造群像(相信马尔克斯的读者不会陌生阿尔卡蒂奥和奥雷里亚诺这两个名字),《霍乱时期的爱情》用了大篇幅刻画的,同时也是书名中“爱情”的表现者,仅仅两人,即文章开头提到的两位老人——费尔明娜·达萨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全书内容跨越大半个世纪,运用插叙、补叙等打乱时空的手法描绘了多种爱情的形式。二人在二十多岁时没能结成婚,“因为他们太年轻”;二人在接近八十岁时也没能结成婚,“因为他们太老了”。这之间的半个世纪,费尔明娜和医生乌尔比诺结为连理,直到丈夫意外死去之后她才逐渐意识到自己对阿里萨的爱情从未消失;而阿里萨终生未娶,虽然他心里承认“心房比婊子旅店里的房间还多”,与众多女性频繁私通,妄图借助她们取代费尔明娜在自己心中的位置(阿里萨年轻时发觉“他对费尔明娜·达萨的虚无缥缈的爱可以用世俗的激情替代”),但是这样的尝试随着每次见到费尔明娜而化为徒劳,无数次的交欢只是加深巩固着费尔明娜在他心目中的女王地位。最终,“错过”了五十多年的两人走到了一起,直面久经人生风雨的赤诚爱情。
究竟何谓爱情?从古至今无数诗人作家用了数不清的浪漫辞藻歌颂不朽的这种“两个灵魂之间的碰撞”,从曹雪芹“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的“情不情”之爱到王小波“敦伟大友谊”的知青之爱、从村上“我等你,因我相信你”的绿子之爱到张爱玲“这个人是真爱我的”的佳芝之爱,他们的爱情无一不是发生在青壮年时期,或然是超凡脱俗的纯心灵交流,也有见面即是鱼水之欢的肉体缠绵。而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不仅将爱情、情爱和性爱三者纠缠合一,更将爱情这种在传统观念中年轻人的专利覆盖延伸到了从情窦初开的少年时期到行将就木的暮年的人的一生,阿里萨的父亲死前不久还留下了“我对死亡感到的唯一痛苦是没能为爱而死”这般宣言。那么,在书中,究竟什么是爱呢?
“凡赤身裸体干的事都是爱。”
藉由阿里萨的其中一个情妇之口,作者告诉了我们爱情的真谛,就像这位惊鸿一现的女性随后分析总结的,“灵魂之爱在腰部以上,肉体之爱在腰部以下”;诚然,绝大多数两情相悦总会不可避免地迈向人类的繁衍本能,这本是正常自然不过的,但书中似乎着重强化了性与爱的相互依存相互促进的关系,无论是阿里萨青壮年时期在“一座到处都是光着身子的仙女的宫殿”长期的生活,抑或是年逾七旬的男女主角“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性爱可以说能够代表所有爱情的方式和形式。粗略看上去似乎是这样,但是果真如此吗?
“那是因为我为你保留了童贞。”
这话出自七十六岁高龄、一生曾与无数女性过夜的阿里萨之口,似乎有些无耻甚至可笑,但是与自己朝思暮想的费尔明娜终于在床上坦诚相见的他,毫无疑问不认为与那些平庸女性的交媾破坏了贞洁,没有灵魂的肉体之欢仅仅是如同吃饭喝水一般平常的事情,与他心目中的爱情迥乎不同。阿里萨的爱情,萌芽于惊鸿一瞥、沉寂于翻云覆雨、历炼于一生孑然、成就于灵魂震颤,在肉体之爱中脱胎,于灵魂之爱上绽放。
因此说,至少从阿里萨的视角来看,灵魂远比肉体重要得多,即便是在唯一一个可以说除费尔明娜以外让他动心的女人——一个从年龄上足以作他孙女的青春少女——阿美利加·维库尼亚的让他留下的恳求面前,他也无法舍弃早已人老珠黄的费尔明娜,毅然去追寻那位遗孀,自己的“花冠女神”。
“这份迟来的顿悟使他吓了一跳,原来是生命,而非死亡,才是没有止境的。”
真正的爱情,或者说书中两人都年老时的所谓“欢愉”,绝不像年轻人的一夜激情或是狂乱滥交,而是经历了这一切之后的坦然和释怀,是澎湃灵魂和不屈生命的低语。当在游船的舱室内二人赤身在黑暗中牵手时,那是两个生命在交流在对话,是两个老人向命运抗争了一辈子终于到达彼岸。最高级的爱情,是生命之爱,这份觉悟,需要用整个的生命去体察。
“一生一世”,不仅是阿里萨对船长“我们这样来来回回的究竟走到什么时候”的回答,更展现着这份穿透生命的爱情的高度和深度。
不过笔者承认,按世俗的眼光看,书中的男主角阿里萨不要说什么神圣的爱情,就凭和无数女性有过的肉体关系,“渣男”称号都铁定坐实了。但是我们应该明白,文学与现实是绝不可以混为一谈的,更何况原作者马尔克斯本就是魔幻现实主义的高手;从某种意义上讲,阿里萨他年轻时的情史越是丰富淫靡,那种深入骨髓的寂寞和对费尔明娜的思念就愈发深刻且痛彻心扉,最终两人的爱情也更难能可贵和直击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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