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木排生意做得极旺时,可日进斗金,生活水平远超一般地主老财家。鸡、鸭成群不说,就连当时极金贵的各类干海货也是应有尽有的。还有众人孝敬给祖母的高级补药,人参、燕窝、鹿茸、高丽参等等,是如何也享用不完的。
祖母一向乐善好施,爱讲人情面子,不论是亲友或生人,无不有求必应,也从不计回报。家中遇婚丧嫁娶、寿宴、祭祀,那更是要大肆操办,一摆几十桌,极显富贵。
记得我小姑当年出嫁时,祖母让我随母亲一起去送亲。我穿了湘妃色的绸缎衣裙,发辫上还编进会叮当作响的银铃串。母亲穿的是父亲特意从汉口采买回来的全新橘红色缎子衣裙,挽个舞凤髻,插花戴朵的,金银首饰坠满全身。我后来看三十年代电影海报上的女明星,也就不过如此。小姑的嫁衣则是从内到外,层层现出色彩斑斓的花边。大颗的珍珠,挤着,插了满头。珠光在她肌肤间闪着,更映得妆容明媚、动人。送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绵延几里,那一头已到了男方院中,这一头都还未得走出门去。
我们这边的堂屋和院子里加起来至少摆了有五六十席,宾客们来恰十甲碗。(祁阳话:“恰”是吃的意思。)男宾按身份高低依次落座,女人和孩子们则到厨房和小屋里吃。我跟在祖父身边,也占一张椅子。家中的土黄狗也溜进来,张大鼻孔,呼着粗气,湿湿的鼻子头使劲地嗅着。
第一碗是寓意为十全十美的大杂烩。将墨鱼干、鲜瘦肉、肥肉、豆腐、鸡杂、鸡蛋、冬笋、木耳、黄花菜等均切成两寸来长的细丝,加入调味料,特别是胡椒粉,再勾芡,烩在一起,十分开胃。
第二个大碗是头牲,也就是清蒸土鸡,象征吉祥。我们这里的人都认为鸡是最上等的肉食和祭祀品,故头牲为鸡。自家养的那些鸡、鸭,此时多数是在这碗里了。黄狗既兴奋又温柔地蹭着我的小腿肚子,想用这样的好表现来换鸡骨头吃。我高兴地赏给它吃了。
第三碗里满装着炖猪脚。幸福的狗儿还未来得及将鸡骨吃净,就又换了新口味。
第四碗则是我最爱的干笋子炒肉,鲜香脆爽,让它进到肚子里去吸吸油,接下来吃得更舒爽。
待第五碗东坡肉吃罢后,放鞭炮,族长、乡绅一一讲话,众人继续推杯换盏。此时的男人们个个红光满面,举杯的动作幅度明显加大。厨房里的女人们倒是坐相仍十分庄严,可小孩子们早已热闹成一团了。我已饱了,舒服地往红木太师椅里又靠靠,想着还是去找小伙伴们更好玩。狗狗将最大的那根骨头叼到祖父的脚边上,赖趴在那里抱着啃,也和我一样不肯听讲。
上水盆、洗汤匙,第六个碗吃的是甜甜蜜蜜的桂圆莲子羹。再接着还有米花肉丸子、鱼片和炒鸭子。
最后一道压轴大菜就是曲米鱼,可是大有来头的。据说早在宋朝宣和年间就被宋徽宗钦定为朝廷贡品,是我们这边在喜宴上必上的,意为祝福新人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年年有余。它色泽鲜红、肉质松软、口感柔嫩、鲜香四溢。我平日也常吃,母亲做得极拿手。先将新鲜的大草鱼切成棱角分明的块,加入被几十种天然草料配成的曲种发酵后制成的红曲米、盐、浓酒、辣椒粉等腌制若干时辰,再拿去蒸熟便好。
十甲碗,吃罢一碗,上一碗。十道菜品完一道,赞一道。大人们纷纷向新人表达祝福,而我的小饱嗝呼之欲出。佳肴与美酒的香浓气混在一起向天上腾去,和云搅在一起,飘着,罩在柏氏祠堂的正上方。
小姑出嫁时何等风光!可她的命运却不如大家期望得那样好。她嫁时才不过一十二岁,而第二年,就生了孩子。那是一个天仙般漂亮的女娃,可惜不幸夭折了。后来,她丈夫也得急症死了,小姑只好回来娘家。
第二次出嫁时,只能从耳门上轿,这是俗例——再嫁之女是不得走大门的。小姑的第二任丈夫姓萧,是位教书先生,人品和家境都不错,夫妻俩也算恩爱。几年后,小姑又怀上了孩子。那时我已参加工作了,小姑临产前,正赶上我回家给母亲送钱粮。当时,母亲对我说了一件很悬的事,可我却没往心里去,也没过去小姑家里看看。
母亲对我讲:“今天清早,我开耳门时,看见边上有一大堆血,赶紧拉你冬姑也过来看了。我们猜啊,你香姑(小姑的名字)大概是没了。”
我说:“这怎么可能?无非就是猫狗打架了,或是黄鼠狼干的坏事呗。”我是从来不信这些的,认为母亲瞎说。
“唉,昨天晚上香姑回来过了。我听见她就在我耳门边哭的。不信,我去叫你冬姑来。”
母亲拉来冬姑作证:“是呀,那就是香妹仔的血啊!我也听见她哭了。香妹仔大概真是没有了。”
“这血就是落在她上轿的地方。”母亲说罢,还和冬姑一起抹起泪来。我是绝不肯信的,生孩子虽说凶险,可也不至于丧命,就算真出了事,又怎能梦见?
可老天就是不疼人,小姑死了!那边有人上门来报丧,小姑就是在前一天的夜里生仔,难产、大出血。折腾了一宿,天光亮时,孩子落下来,大人死了。可怜她的孩子还未吃上一口奶,便没了娘。
我五伯娘心疼这个小娃娃一落地就没有娘,默默地去把他抱回来替萧姑父养着。这是香姑拿命换来的儿子!
“这可怜的孩子,是在天明时分生的,那就叫他‘鸡公’吧。” 五伯娘给孩子起了乳名。
小鸡公在刚刚一岁时,就会咿咿呀呀地喊她“五娘”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