暄桐教师有位风雅的小林老师——林曦,又称林糊糊。某日,有位艺术家对她说:“林曦啊,我特别羡慕你有童子功”。林姑娘答:“童子功的可贵,其实不是那个时间,而是那个状态。那个状态是什么呢?总结起来就是‘心思单纯,不厌重复’这八个字”。思来,如是。
按佛释义,童真行者,发心求法,称童子。只有赤子之心上求法,方可称童子。童子心思单纯,如今儿这天,碧空万里,了无纤云,干净、透亮、明朗,一空天真。
历人世数十载,如何复归天真? 小林老师的书法课,巫娜老师的古琴课,李曙韵老师的茶课都有个共同的开始,静坐。以静坐抛却杂念,以静坐觉察自己,以静坐对话自己,以静坐复归天真。说来容易实践起来很难,静坐时会发现脑子里的念头一个又一个不断冒出来,有时想着想着就和念头一起走远了。还有个方法是从习练中求静,我和我一起,起笔走墨,看纸上的横竖撇捺;起手抚琴,听每个音的生住异灭;提壶注水,闻茶烟里的春夏秋冬。勿求快,而求每笔每个指法每次注水的干净,在意轻重急徐,专注中得澄澈。以此童子之心,日复一日在重复中断觉察精进,渐渐让书法、琴、茶成为生活的日课。以静始,以天真侍之,后如“五十三参”的善财童子般孜孜以求、四处参访、潜心修行,方有所得。
“诗文书画,少而工,老而淡,淡胜工,不工亦何能谈淡”,故初求工,以童子心不断重复,以求技术圆熟,后求淡,从工里回天真。
听琴,欸乃。《玉梧琴谱》载:“欸乃,歌声也。有脱尘寓江海河汉之游,物外烟霞之思。颐养至静,乐守天真也”。碧澄天泛舟湖上,必水阔天宽,神气疏朗。《乐记》说音乐属于天,可使人重获本来的天性。而琴,乐之重器,可让人“归神杜淫,反其天心”,虽今世人习惯繁华喧嚣,难入古琴的淡远,但某日需要安宁时,相信古琴会是一个很好的出口。“欸乃”,琴之大曲,还未拜师学,听的是管平湖先生打谱并演奏的全本,船夫的欸乃声自始自终,以多变的手法贯穿全曲,悠然意远,青山绿水。管先生的曲风苍劲古朴,打谱更是殚精竭虑,此“欸乃”在第一次打谱后历数十年再清空重新打谱,终成佳曲。古琴若没了管先生那批人天真的坚守,很可能就断了,道一声:幸好,幸好!
瀹茶,以恩施玉露应合今日一空天真,玉露茶绿茶汤绿叶底绿,天真纯粹,是我国蒸青绿茶少有的余脉,工艺历千年而存下,想来有赖一批天真的人。蒸青绿茶发端于唐,“茶圣”陆羽《茶经》中记载,“晴,采之。蒸之,捣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茶之干矣”,此为蒸青团茶,至明代,废团茶兴散茶,蒸青团茶虽有,但炒青的散芽茶渐多,至清后,蒸青绿茶渐无踪迹,唯恩施留余脉。反而追求极致的邻国日本将蒸青绿茶延续并发扬光大,有考证,南宋咸淳年间,日本高僧大广心禅师到浙江余杭径山寺研究佛学,将径山寺的“茶宴”和“抹茶”制法带到了日本,日本的蒸青绿茶由此发轫并启发了日本茶道的兴起,至今日式“茶道”所用仍是蒸青绿茶,千年初心不改,日本人对很多技艺似乎都有股存粹的天真,方有今日可见的历传十数代的花道、香道、剑道…
银壶煮水。拨茶入茶则,盈透如冰的琉璃茶则尤衬此绿盈盈的玉露。茶入无由手作的草木灰釉盖碗。习茶数载此盖碗最得心应手,大小合宜,一盖碗刚好一杯或两杯,一人独饮,两人对啜的最佳器物。走水出汤入汝窑青盏,汤色新绿清雅若阳光照在碧纱橱上,香气清鲜如雨后竹林。入喉,清微淡远,天晴水朗,真是一盏“雨过天晴云破处”。青瓷。中国最美朝代的最美颜色,宋徽宗一梦而得,至今难烧。徽宗所画《瑞鹤图》的天空也是干净的青色,青瓷、青空均“似玉、非玉、而胜玉”,天真干净又有些忧郁,若人有颜色,估计徽宗也是青色的 。徽宗多才,他狂热石头,以石成山河湖海,以石窥宇宙自然,见神灵,这也成为日本“枯山水”的源流;他点茶出神入化“白乳浮盏面,如疏星澹月”,茶在宋突破了饮的界限,在戏,在赏,在美,这也是日本抹茶道的发端。以徽宗为群首,北宋美学不做作,不刻意,率性而为,平淡天真。宋人写字也很随意,不似唐人端正,宋人写错了就改一改,书法转成性情流露,如黄庭坚、苏东坡的书法。这些人是书法家是官员又是文人还通琴晓茶,范仲淹有“治四海先治琴”之言,欧阳修曰琴乐“在人不在器”,抚琴还治好了他的忧郁症“予尝有幽忧之疾,退而闲居,不能治也。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声数引,久而乐之,不知其疾之在体也”。苏轼为饮一盏好茶,不惜夜间摸黑踩石临江取水,他磨茶、品茶、煎茶,甚至还种茶。黄庭坚更是一生嗜茶,曾以茶代酒二十年。北宋这些人精通各种角色又能在各种身份间自如转换且所有的分裂都能和解,真是中国最性情最天真的士子。
茶过三盏,止。绿茶,性凉,不宜多饮,哪怕是炎夏。古语云,人与自然万物一样,到了夏日都是外热内寒,因此“夏防暑热,又防因暑取凉”、“夏月伏阴在内,暖食尤宜”。 茶点,吃了碟家乡龙岩的香酥花生。记得少时,回山间村里过暑假,炎夏时一帮小伙伴帮大伯拔花生以换隔日可坐在二楼大晒台上纵情吃大伯做的盐香花生。那日,夕阳西斜,云彩悠悠,风从屋边的竹林吹来,小伙伴们望着远山边吃花生边畅谈长大后的理想,已不记得大伙都说了什么,只记得大伙天真的高兴,无忧无虑。
临窗,屋外蝉热得快把树掀了,得益今人发明的空调方可静心在屋内观园,一窗凉热两世界。看书,2016年版的《中国日记》。买它,全因它的封面,大卫·霍克尼 (David Hockney) 画的天安门广场——见过的最好看的天安门广场图。展开后发现此图还有故宫,干净的颜色稚儿的笔触,一派天真。此书,72岁的诗人斯蒂芬·斯彭德执笔,44岁的画家霍克尼执画和摄影,加上1981年刚改革开放的中国,想必一书天真。霍克尼好奇、天真,会变花样跟自己玩,他说从专注的看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忽然想起了《浮生六记》的沈复,“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心思天真,诗意美好。
中国文化里,有一个理想的身份叫文人。中国的文人多认为文化之初是天真至善的,而后持续衰败,有种逆自然进化的思维。《庄子·渔父》:“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故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於俗”;范仲淹有诗:“大言出物表,本性还天真”。南朝陶弘景《周氏冥通记》:“得补吾洞中之职,面对天真,游行圣府,自计天下无胜此处”。而归田园的陶渊明,是天真文人的样本,"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俯仰终宇宙,不乐复如何”。
玉露,绿,纯粹。
欸乃,天真悠远。
夏,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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