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看了一本书挺触动的,法国作家芭贝里笔下的“优雅刺猬”,诞生在左岸葛内乐街一栋巴黎知识分子、上流人士扎堆的豪华公寓里。其中一位是门房老太太荷尼,她乍看之下不过是个终日沉浸于粗俗愚昧的泡沫剧、没有文化的穷寡妇,事实上却有着一般人望尘莫及的丰富学识,满脑子装的都是哲学、古典音乐、抽象画,还时常被小津安二郎的电影感动得热泪盈眶。之所以伪装自己,是由于她深信社会地位卑微的人将永远被拒于文艺殿堂之外。另一只刺猬,是同一栋公寓的富家千金芭洛玛,她明明是个智商远高于同龄人的天才少女,却不得不整天在大人面前装笨,还计划着在十三岁生日当天自杀。她从自以为优雅的成年人身上看透了生命的荒谬与空虚,害怕自己的命运也会不可避免地走向平庸。
此前我所看到的小说解读,大多围绕着两只“刺猬”对被世俗奉为精英的资产阶级的抨击和讽刺、抑或人类生命的荒谬与孤独展开。不过在我看来,《优雅的刺猬》中最关注的并非对外部世界的批判,而是“刺猬”本身的自我认同,以及”刺猬“彼此之间的联系和接触。书中的女主角之一的荷尼曾说过这样一段让我印象深刻的话:“我没有孩子, 我不看电视, 我不信上帝, 这些都是所有人为了让人生之路能够更便捷而所走的道路。”一个母亲将自己毕生的寄托倾注于自己的骨肉,若干年后,她的孙子接替她的儿女继续束缚着她的目光,她期待着他们给自己带来荣光和幸福的愿望充实了她短暂的一生,孩子让她永远囿于世俗的家庭概念。一部电视机复制出成千上万装在容器里的人,把人们的目光禁锢在狭隘的空间里,不知不觉地消蚀着人类自身成就伟业的使命感,而是沉溺于他人的故事和梦境中。还有上帝,他“能够安抚哺乳动物的恐惧心理,将我们对享乐必会终止的恐惧感减轻”。无论是孩子、电视机,它们对于缓解人类的孤独而言都没有实质上的作用,也并没有让一个荒诞而不可理解的世界变得清晰而美好了。他们反而妨碍了人类真真切切融入现实、彼此交流建立情感关联,让我们把救赎的希望寄托在虚妄之中。
上帝,会让我们因为畏惧失去永恒生命、想减低恐惧而习惯于重复设定一个场景,像等待戈多那样永远等待着救赎或者奇迹,永远像个千里马去等待着伯乐而不去一对一地直面人生。世界是流动的,我们原本应该可以实实在在地去亲身感受这个世界,可是因为一些身不由己的原因,结果我们总是间接地从别人的功过得失间去体会、去欣赏自己的生活。我们眼睛在看,但不去观察;认为,但不去询问;接受,但不去寻找──没有饥渴也没有讨伐,只有期望抑或无止尽的等待。真正的救世主不是那个会赡养你终老的孩子,不是装满景观社会的电视机,也不是隐蔽着并不在场的上帝——两只刺猬的故事并不是因为这三者中的任何一个原因圆满的,改变她们命运的是人与人彼此之间的相遇,而且相遇的理由并非是对方能够给予自己需要的东西,而仿佛是在物质初始的时刻,两个介子发生了联系,亿万年之后他们以荷尼和芭洛玛的形式相遇然后成为超越年龄限制的挚友,灵魂间的吸引那般迅雷不及掩耳且无关任何理由。一个看门房的老太太,一个未满十三岁的刁蛮千金,千差万别的两个人因为有了跨出生命的勇气,看见对方尖刺背后的柔软,愿意去贴近受伤的心灵,愿意卸下尖刺的防卫,开始去相信这世界并没有自己所想像的可怕。他们感受到人之间存在的守护,也看见了直面自己人生的震颤。这样超越世俗目光建立的友情之中,即使是上帝硬是要进来插一脚,恐怕也只能扮演一个第三者的角色。 而帮助荷尼和芭洛玛相认的日本人小津先生,也是基于人类间的理解和认同与两人异乡人找到了相同的频率,且最终酝酿出荷尼生命中原本不可能产生的情愫,让她走出“与有钱人谈恋爱,终要被抛弃的命运的心魔。”他用一句“我们可以作朋友,甚至是所有我们想做的”打破了一切虚设的界限。孤独,是这个世界共通的问题。但攻克孤独,是关于人性而非关于神性的问题。这种孤独源自等待别人的到来而不去寻找自己,最终落得只能像弗拉季米尔那样可怜巴巴地嘟囔一句“I ’m loney”。不投入人与人之间的彼此信任和交往才是每一只刺猬自我设限的框架,甚至有可能成为内在与外在彼此攻讦的原因。然而,这与上帝无关。在小说的结尾,作者为主角设定的死亡结局更有意无意透露了上帝的不在场。不能把荷尼的死去归结于上天无眼,因为善恶之报不是上帝写就的规律,而只是几率问题。如果上帝不存在,人类也会创造一个上帝,世界并不存在上帝那样的绝对正义,唯一的天枰存在于人类微小的心中,尽管它卑微又不完美。荷尼的死,让芭洛玛终于放弃了自杀的念头。她鼓起勇气承认,“那是因为我并没有真正地的受过苦,或者说,我受苦,但并没有感到伤痛。只不过是无忧无虑的少女的强说愁罢了。”
“我们要是害怕明天,那是因为我们不懂得建设现在,因为我们不懂得建设现在,所以才对自己瞎扯明天可以做得到,因此一切就完蛋了,因为明天到最后总会变成今天的。”恰恰因为人与人之间存在的联系,人类竟得以创造一种超越死亡本身意义的生命延续。荷尼的死让芭洛玛得到了救赎,尽管她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就已经死了,却是真正的获救者。她没有未来,没有后代,不靠电视来麻痺生命的荒谬感, 她最终明白了人生的终结依旧还是要回到孤独,但与其生活在孤独中而怀有一颗人群而冷漠的心,倒不如生活在人群中而怀有一颗孤独却温暖的心。这都不是上帝可以做出的选择,而只能是人,和人们的选择。
我感觉自己就是一只“刺猬”,至于优不优雅,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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