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n't live in the past.
Don't live in the future. Live in the present.         

文 / 李瀚林

                  1

      三十二岁生日这天，张守礼像往常一样8点起床，用5分钟刷牙、5分钟换好衣服。没错，连生日这天他也忘记洗脸了。出门前他才意识到眼角有些许异物感，随即用大拇指和食指一抹双眼完事。

      人到中年，如果过不上特别讲究的生活，就会逐渐沦落到特别不讲究的行列。现在的他，就算再像几年前一样，出门前花半个小时摆弄发型，头上那半斤发胶也不会让他走起路来更自信了。

      不修篇幅彷彿是他对生活的一种消极示威。生死中年两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我也想有追求，但光是活著已经竭尽全力了，他对自己说。

      地铁胜在准时不塞车，前提是你有勇气挤进去。每天困在地铁车厢中的半个小时是张守礼唯一会运用大脑的时光——连双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裡，遑论拿出手机，而他在被人流勾断了几副耳机之后，连听歌也放弃了。

      毕竟在地铁上光是站著已经竭尽全力了，他想，为自己的二次创作沾沾自喜，心想出地铁后一定要用这句话发一条朋友圈。

      置身逼仄的空间裡，焦躁的人群中，连眼睛都不可以乱动，一不小心就会引发一场虚张声势的对骂。

      唯一可以自由活动的是大脑，可惜他没有天马行空的想像力，只懂得像牛一样把旧事翻出来一遍又一遍地反刍。想到欢喜处，甘之如饴甚至傻笑出声，结合他的形象，场景相当猥琐。有时也会忆起一些折辱受挫之事，顿时感到脸红耳赤心跳加速。

      他的想像力，大部分运用在幻想上次应该如何反驳还击之上，虽然他很清楚，再发生一万次，他照样会乖乖认怂。     

      顺著人流重返地面，张守礼马上习惯性地摸出手机，把那几句半咸不淡的废话编辑好，正准备按下发送键时，屏幕跳到来电介面——张守义。张守义是他弟弟，也是他老板。

      张守义虽说比他小几岁，心思却活络得多，年轻有为早踏进了特别讲究的行列。回头见他一事无成，便给他一个验货员的差事，其实没甚麽好验的，供应商都是名牌大厂，找个名义接济他一下而已。

      「喂哥，你上班能不能准时点啊，几批货都等著呢！」

      「好了好了准备到了，不是还没到点嘛急甚麽！」虽说人在屋簷下，张守礼也受不了被弟弟教训。那些货不验也没关系，那麽紧张干嘛，他有些不忿。       

      循例验完货，在送货员不耐烦的催促下签好字后，张守礼缓缓踱步到货仓外的装卸区。在一堆杂物裡面挑挑拣拣，拾出一个看上去干净一些的塑料架子，倒放在墙根，顺势靠著墙坐了上去。

      办公室是有他的位置的，但他不愿坐在办公室无所事事看著大家忙活，还不如在这里自在些。看著仓库工人拿着扫帚或抹布四处比比划划假装有事做，哎，活着真没趣。

    「张总您好！」一把女声突然在旁叫道，把正在低头点烟的张守礼吓了一跳。

    「张总在办公室，13楼！」张守礼抬头看了她一眼，廉价西裙加故作热情状，推销员无疑，忍不住加上一句：「不过实话跟你说，我们的供应商都是长期合作的，暂时不需要其它豆子。」

    「您是张守礼先生吧？我叫Cindy，今天就是来找您的，我们的豆子很适合你。」她一边拿出一小袋包装简陋的咖啡豆，牛皮纸袋上印着「美好回忆」。

      烂俗名字，哪家山寨烘培坊搞出来的傻X玩意儿，张守礼想。却也面带微笑把咖啡豆接过来，打开闻一下，还可以。「你们这个豆子是哪个产区的啊？」张守礼装模作样地问道。

      「张总，这些不重要，您不需要知道。您只需要知道，这咖啡可以拯救您的生活。」

      操，遇上个神经病。

      「你这咖啡有这麽大能耐啊，那得多少钱呐，肯定很贵吧！」张守礼戏谑道。

      「张总我们这咖啡不要钱，只要您一个故事。」

      「故事？」

      「没错，您只要向我分享一段开心美好的回忆。东西好不好您喝过就知道。」

      真是莫名其妙，咖啡和故事，呵呵什么烂营销。年轻时我也很喜欢跟人讲故事，想到这张守礼竟有些许心酸。

      权当跟人聊聊天吧，张守礼又摸出一根烟点上，跟这个Cindy讲起了他今天在地铁上才回味过的故事。

     

                  2

      提早半小时出门，地铁果然没那麽多人了。张守礼庆幸自己提早出门的决定，免去了发型在挤逼中被人碰坏的担忧。

      太久没弄，发型抓得有些生硬，不过没关系，精精神神就挺好，车厢玻璃裡的倒影，彷彿是十年前的自己。

      原来Cindy不是什么推销员，是社工啊。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忘记了，心理暗示法，跟我强调喝了这个咖啡生活就会变好，让我分享快乐的回忆来勾起我对生活的信心，自然每天喝完咖啡就感觉连PM2.5也特别清香了。

      张守礼为自己识破了Cindy的伎俩沾沾自喜，对Cindy怎么知道他的名字没太放在心上。可能是守义让她来的吧，他想，又回想起过去种种，这个弟弟对他算是很够义气了。

      人一旦有了活力，踢到路旁工地的砖头都想赞叹现代文明的光辉。三十二岁算什么，刘备四十几岁寄刘表篱下时尚且不忘初心，做人呐，应该在艰苦的斗争环境中看到革命胜利的曙光。想着想着，张守礼不禁加快了脚步。

      直到4天后，咖啡喝完了，他才知道他错了。

      按理说，心理暗示不应该有戒断症状的，即便没喝她的咖啡，最多也是降低暗示效果。而张守礼现在，靠坐在装卸区墙边，眼神空洞，废物一般。

      以前的张守礼，虽然没有干劲，却也一直稳妥完成自己的本分，而今天，他连验收时间都搞错了。

      一个人如果一直得过且过，人们慢慢会习惯，倒不会对他有多大意见。而如果这个得过且过的人突然奋发了一阵后又故态复萌，甚至比之前更差，人们就会断定，他是一个真正的废物。

      张守礼试图强迫自己默诵一条又一条励志名言心灵鸡汤，却始终打不起精神。

      操，那婊子难不成是毒贩，说得一套一套的骗我连续喝了几天兴奋剂。正想着，身旁传来高跟鞋的声音，没错，是那婊子。

      Cindy走过来，看到张守礼这个样子倒是有几分惊奇：「喝得这么快？我还以为那袋子咖啡够你喝到今天的。Cindy笑容依旧，只是言语间渗出一丝嘲讽，上次那种故作谦恭的姿态不见了。

      「你看我是个废物，可我也不至于吸毒的，你走吧。」张守礼嘴是够硬的，眼睛却忍不住往Cindy手中那袋豆子瞄。

      「哎呀张总你可真幽默，我们这咖啡可不是甚麽毒品，你大可报警把豆子拿去化验，哎我说，你看我样子像毒贩吗？」Cindy也不怕葬，说著就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那我怎麽会这样？」

      「商业社会，就是仙丹也有药效期。我这不是给你送豆子来了吗？老规矩，我有咖啡，你有故事吗？」

      「呵呵商业社会，商业社会有用故事买东西的吗！」张守礼对Cindy的套路已经相当不耐烦了。

      「钱没有了可以再赚，人生过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就算我把这豆子白给你，你拿回去当饭吃它也不会有用。关键全在于你的故事，故事换咖啡，交易就算完成了，你再喝这咖啡才有效。」

      「好好好，那我就再讲一段。」张守礼不想再扯这些有的没的了，你要故事那就给你好了，慢慢再搞清楚你究竟在搞甚麽花样。

      美好的回忆啊，要倒回好几年去找喽，我上次讲的是哪一段，上次，上次......

        「诶我操，我怎么想不起来上次说的是什么了？」

        「没关系啊，我只要新的。」

        「不是，我是说我为什么想不起来上次讲的是什么！」张守礼有种不详的预感。

        「我的咖啡给了你，你把它喝光了，我难道还能让你吐出来吗？那你的回忆分享了给我，怎么还会在你那儿呢？」Cindy的语气就像在教一个小学生加减法一样。

      我操...摊上事儿了。

        「不要那么紧张，看你那怂样子。」Cindy开解道：「Don’t live in the past. 懂吗？再美好的回忆也不过是回忆，你之前这几年抱著这些回忆活得像狗一样，有意思？喝了这咖啡你每天元气满满，人生重回正轨，前面不是还有大把美好时光等著你，何必在意区区往事呢？」

      反正我也没甚麽可以失去的。张守礼释然了，反倒饶有兴致地对Cindy讲起了另一段回忆。

                  3

      人年纪越大，越容易有种错觉，以为自己经历了许多。其实几十年中，真正塑造自己的，不过那几个瞬间。

      小学三年级时数学老师一次和蔼可亲的赞扬，为世界贡献了一个民科；篮球场上心仪女生的一次欢呼，为饮水机带来一个守护神。

      当我们不去回想时，彷彿值得回忆的事有很多，当我们有机会审视自己过去的人生时，才会发现除去那几个瞬间，其它事情是那么模糊不清，就像肥皂剧里可以快进跳过的部分一样。

      人生其实被灌满了水这个事实，张守礼很快就知道了。

      才几个月光景，无论他再怎么使劲，也想不起还有甚么值得回忆的往事了。

    「按你的套路，我编一个故事也不行吧。」张守礼是期待Cindy说可以的。

    「呵呵当然不行，再说了，编出来的故事跟真实的回忆不一样，有些东西是编不出来的。」

    「但我没有故事了，豆子可以花钱买吗？」张守礼感觉自己好像入了圈套，他现在离不开这咖啡了，Cindy要坐地起价他也无可奈何。

    「钱钱钱，你是多有钱啊？值得我花几个月来套路你？」Cindy面露愠色，好像在教训不成器的儿子：「你用回忆换了几个月人模人样的生活，不亏。没有故事就不能换这咖啡了，不过别担心，我这儿还有另一种咖啡，效果更好。」说著拿出了一袋豆子，包装差不多，就是名字不一样了——「远大前程」。

      「哈哈哈」张守礼笑出了声：「之前你要美好回忆我倒是还有一些给你。现在怎么着？你还要我前程？你看我像是有甚麽远大前程的，随便拿去，哈哈哈。」

      「你有没有前程这事不要太早下定论，况且我也没本事拿你的前程。」Cindy收起了笑容，看著张守礼：「我要的是你的希望。你有过甚麽愿望、理想，一切嚮往的成就，都可以。」

      虽说自己心比天高愿望一箩筐，但拿理想来换总好像怪怪的。

      Cindy看出了他的迟疑：「Come on. Don’t live in the future! 懂吗？你那些理想、愿望，有哪个是你能实现的你自己心裡没点数？整天好高骛远想些有的没的，有让你活得更好一些了？这咖啡一包可顶过去两包，像过去几个月那样有尊严地活着不好吗？」

      「好吧...」

                  4       

      「你究竟是什么人？」

      「拯救你生活的人。」

      「我付出了很多，我的回忆和理想。」

      「NO NO NO，你的回忆和理想，不，应该说你的生活本来一文不值，是我让你过上这一段你一生中最有意义的日子。你被认可，被尊重，甚至被依赖，与这些相比，你那些回忆和理想算得了什么。」

        「意义？有什么意义。倒不如让我一直像以前一样苟活至死，我把愿望跟理想都换给你了，我还能拿什么换？还不是要打回原型，得到再失去更惨。」

        「你看看你，还是想著以前怎样怎样、担心以后怎样怎样。Don’t live in the past. Don’t live in the future. Live in the present. 丢了回忆，卖掉理想，才能真正活在当下。」Cindy 露出诡异的笑容，然后长吁一口气：「哎，我曾经跟你一样，活得浑浑噩噩，然后，你经历过的我都经历过，但我很快就能重现开始我的生活了，带著我的回忆和理想。」

        「你怎麽拿回来的？」

        「商业社会嘛，总讲究个等价交换。你拿故事换我的豆子，我就拿你的故事换回我的。你不是担心以后怎麽办吗？我再给你一条路。」

        「黄总您好！」西装革履的张守礼一边热情呼唤一边大步向那江边呆坐的男人走去，步履轻盈声音洪亮，盎然朝气洋溢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