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抑郁症发作的时候,就会有一种近似于饥饿感的东西在身体里长出来,一簇一簇,像菌菇在胃里、肺里扎着,这时候心脏就会特别压抑,不算疼吧,但是仿佛血液的压强变大了,跳动起来有些费劲。沉入海底的人,呼吸都要很努力。
饥饿,是很像饥饿感的。以前我不停地吃,结果还是很饿。精神、情绪之饿,是最难处理的吧。在深夜的寒雪中扣开别人家门的乞食者,大概一个面包一杯水就可以被施舍所谓的幸福,可是像我们这种人,却不知道去叩谁家的门呢。
明明饿得都要死了。
昨天,读完了太宰治的《斜阳》,三个阴雨天。用黑暗疗愈黑暗,这是我处理饥饿的方式,大概会为医生所不耻吧。
“你读那么多真的没必要。”
“没必要,真的。”
那是我的第一位精神科大夫。
“回去吃药吧,先从半颗吃起。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啊?什么……”
“后期可能要给你加到四颗。”
那是我第一次见识“舍曲林”这种东西。
灰色的天空,也是和今天一样的颜色,很冷,湿度大,也是和今天一样的。我一个人去,一个人回,在公交车上,心情不能算简单。
我居然觉得有点儿喜悦。吃药啊,这够刺激,我渴望的,不就是与众人不同吗?就是这样想的。
在单元门口,碰到了母亲。她从花园回来,我从精神病院回来,在一颗盛开白色花朵的大树底下,像诗一样相遇。
“回来了。”她冷冷地问。
“嗯。”
“医生怎么说。”
“抑郁症吧。”
“哦,抑郁症,这下你终于舒服了吧。终于看(看医生)出毛病了。”
“嗯,是的。”
我没有看母亲的脸,眼神很渺茫地落在白色花朵之间,真宁静的花呀。
母亲,所谓的最近的陌生人,大概就是指这个吧。我跟着母亲的脚步,走进了电控门。七楼不算很高,但是也很高,如果两个人都不说话,都走得很慢,那就像两只蛞蝓,怎么都到不了家。
等我醒来,大概已经是半夜了。肚子好饿,啊,忘记吃饭了。不,哪怕是吃饭,也还会感觉到饿的。屋子里很黑暗,好宁静啊。躺在床上,动不了,也不想动,就这样在黑暗中听着。窗外的马路上,不时有车辆驶过,无论是节奏,还是音色,都和海浪一模一样。玻璃窗被无形的海水一阵又一阵地吹打着……我还没有在夜晚听过大海。感觉好舒服。忽然想爬下床把窗户推开,把堤坝推倒,让海水淹没整个房间。只是一念,又心灰意懒,一动也不想动。哭都哭不出来。如果能够痛哭一次,不,只是流一滴眼泪,也会舒服的。我只痛哭过三次,是根本停不下来的哭。没有酝酿,也没有任何准备的,因为一句话,一个念头就极其伤心地哭起来。我哭的时候,会产生一种强烈的仇恨,哭是我复仇的方式。但是我仇恨什么呢?是自己吧。我向自己复仇。
“现在你终于舒服了吧。”
我在床上蜷缩成一条蛞蝓,自己抱住自己。为什么越是抱紧自己,就越是浑身不舒服呢。有人洒上盐了。那能怎样?总不能让自己融化了吧。我翻了个身,趴着。真的变成蛞蝓了。
《人间失格》。床头放着这么一本漫画书。我斜眼盯着,就像盯着什么无聊的东西。不行了,身体要化掉了,书,读一点书吧。
“太宰治”。
翻开第一页,黑暗的河流,密集的雨线,潮湿的荒草坡,一个像鬼一样瘦削的中年男人,一个忧伤美丽的年轻女人,倚坐在一起在谈论自杀。两三页以后,他们就和对方绑在一起,投河自杀了。
我就在那个夜晚,认识了太宰治。我被救赎了。
二
所谓的救赎,到底是什么呢?
我想我找到了一个和我一样的人,一只蜗牛,背负着无用之壳的蛞蝓,但无论怎么说,是同类。叶藏也好,太宰也好,壳上刻着的名字都无所谓,这个人活得比我还要累。喜剧演员叶藏,为了讨好身边的每一个人,不,是为了让每一个人都快乐起来吧,把自己努力扮演成一个小丑。让自己很不开心啊。这就是为什么小说的结尾,京桥的老板娘会说:“我们认识的叶藏啊,本性非常单纯,如果不喝酒,不,即使喝了酒,也是神明一样的好孩子呢。”
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人唉。无论怎样,都不能让别人不高兴,别人一旦不高兴,那就都是我的错啊。怎么办,该怎么办呢?赶紧弥补一下吧,表演,想一点搞笑的东西吧,拜托。哪怕让自己出丑,让自己难过也没有关系啊!
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为了让别人喜欢,得到所谓的“认同”,一直在消耗自己。就像一根可怜的弱烛,拼命地燃烧,过分地燃烧,然后听到一句“啊,这蜡烛好亮”,就炷泪连绵。照亮他人,仅仅是照亮他人,就是蜡烛的意义吗?有些烛根本就不应该烧!只要平静的,被人遗忘也好,在角落里过完一生,这样不就很好吗?
不想得到认可,也就不必讨好他人而活着,这样不就很好吗?
“日日同样的事重复不息,只需遵从与昨日无异的惯例。没有大喜,也就没有大悲。”
三
“其实我不喜欢抽烟,也不喜欢喝酒,更不喜欢什么斗兽棋。音乐会出来我已经很累了,就想睡觉。可是为了让你高兴,我还是坚持陪着你。”
“以后活得真实点吧,不要去讨好别人,少说违心的话。”
那个永远不会再让我见到的姑娘,如是说。
“你根本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让我抱住,也不反抗呢?”
“我是为了让你高兴。那种氛围我不忍心把你推开。”
看来,违心做事,并不是我一个人。世人皆是太宰治。
“我很喜欢搞笑,把人逗笑就是我的使命。在一个群体里,如果气氛很无聊,我就会承担起把气氛搞活的责任。如果不这样做或者失败了,就会有负罪感,坐立不安。”
“别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你没有那个责任。你应该把自己的位置调整一下。”
我的第一位“心理咨询师”,用一瓶昆仑啤酒骗来的小姑娘,如是说。
好的女人啊,总是给我无穷无尽的启示。就像药引子,她们让我发现了很多自己一个人绝对发现不了的东西。
太宰先生为什么就没有这样的运气呢?你并不缺女人呀。大概是没有好女人吧。
四
写到这里,似乎文字明朗了起来,这就意味着治疗的效果已经达到。这意味着,我和你的连接也要消失了。
到此为止了。
太宰先生,如果哪天在一家日料店,最好是深夜,或者是斜阳的黄昏,晚霞像眼泪滴落在樱花树下,我走进去,走进去看到一个丧得不能再丧的青年,像一条蛞蝓躺在酒瓶里,桌上必定有一张稿子,被酒水泡烂了。
那我就悄悄地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喂,大庭君。下一杯,我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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