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正月初六，挂了四瓶免疫球蛋白，小山的白细胞基本被控制住，没有再往下掉。截至正月初七，在连续挂了六瓶免疫球蛋白后，小山的白细胞终于呈现上升态势。至此，我和小山爸爸长长的舒了口气。我对着化验单，比拿着工资单还激动，白细胞一栏的数值此刻在我眼里比奖金还可爱。
医生宣布可以出院了，收到出院通知，我欢欢喜喜收拾行李，被子、杯子，饭盒、枕头。。。。。。我嘴里念叨着，小山爸爸来来回回往车上搬。此刻恨不得长了翅膀，快速飞离医院，离开这间小而压抑的病房，再也不要回来。
那是七天来我第一次走出医院，我看看身旁的小山爸爸，再看看走在前边一蹦一跳的小山，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那一刻感觉一切嘉奖都比不上孩子大病初愈，一切财富在健康面前都是个屁。
出了医院大门，小山爸爸嘱咐我快把口罩戴上。我给小山戴上口罩，然后给自己戴上。小山爸爸说：“媳妇，咱们回家。”我听罢禁不住鼻子一酸。平日里我自诩为女汉子，号称爷们儿一样的女人，从不流泪。那一刻，我隔着口罩泪流满面。
吉本芭娜娜在小说《厨房》中写到，人在生命历程中不彻底绝望一次，就不会懂得什么是自己最不能割舍的，就不会明白真正的快乐是什么。从前每个岁末年初，我都要矫情地为新的一年立个FLAG，今年也不例外，大房子、出国游，心比天高、梦比海阔，但此刻，我只想好好活着，只要好好活着一家人在一起，就已完胜人间无数。 人生能好好活着，已属不易。
我和小山爸爸在小山奶奶家开始长达一个多月的蜗居生活。彼时，企业延迟复工，多地交通封锁，全国加强对湖北、温州等地的管控。村镇戒备，社区戒严，如今就连回自己家，也会被门卫大爷拦住一通盘问，从哪里来？去哪里？你是谁？这不是最基本的哲学命题是什么？！
社区凡进必测体温，实行凭条进出，且每两天允许一名家庭成员外出采购。一夜之间，人们从一种生活模式切换至另一种此前完全陌生的生活模式中，好像有人用看不见的手摁下了时间的暂停键，加速奔跑的城市倏然静止下来。
小山每天在奶奶家按时上网课，他很享受这种新型的上课方式，就是不能出去玩让他有些失望，不过小山很快就发掘出好几种可以在家自娱自乐的游戏项目，加上有爸爸妈妈的陪伴，他很快就忘记了疫情的存在。
一家人借住在小山奶奶家的楼顶花园上。2018年春天，小山爷爷在四层楼高的房顶建造了一座木制阁楼，将其称之为“空中阁楼”，呼吸乡野清新的空气，聆听自然的虫鸣鸟叫。想不到小山爷爷的“空中阁楼”成为我们一家三口在特殊时期的“避难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家过着快递停运、外卖停卖、商店关门、超市打样的日子，发现没有快递可收的日子，好像也没听说把谁逼疯，没有外卖也照样活得下去，反而挖掘出一众民间大厨学习厨艺的非凡潜力。原来根本没有非逛不可的街，也没有非见不可的人，宅在家的日子也没有想象中的寂寞难耐，日渐疏远的情感借助现代社交软件再次热络起来，家庭群里每天叽叽喳喳，各种疫情最新消息、短视频、生活常识、养生秘笈、搞怪表情包、滥用消毒水的严重危害等在群里频繁闪烁、大放光彩，让人眼花缭乱。
在全民抗疫的日子里，朋友圈不知自何时起画风突变，从晒鲜花、首饰、奢侈品到晒厨艺、拼手艺，大家兴致勃勃走在厨艺晋级的路上，铆足劲头向，直逼大厨。大家积极响应国家号召，把宅在家里就是为社会做贡献作为至高无上的真理，亲身体验、认真践行，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有社交也没有娱乐，没有应酬也没有寒暄，只有一家人抱团解闷。
延迟复工的日子，公司开启远程办公模式。我和小山爸爸平生第一次因为一场疫情成为从前朝思暮想的SOHO族，不必打卡，不必在城市的早高峰堵在二环骂娘，不用在睡觉前费尽心思搭配第二天通勤的服装。被小山爸爸视为时尚达人的我，竟然仅靠两件衣服一条裙子过活了一个月！月底发工资的时候发现银行卡变身貔貅，只进不出——一个月都宅家里，连消费也省了。想想从前每个月都在疯狂地喊存钱，结果最后都以月光收尾，现在倒好，一个月没有现金流，妥妥地告别月光族。不依赖物欲生活，放下对物质的崇拜让我清清爽爽做回自己，真的是无欲则刚啊。
从前围绕业绩分红，如今只有一日三餐，这一顿吃什么？下一顿吃什么？明天吃什么？生活化繁为简。从前习惯下馆子、叫外卖，如今觉着还是家常便饭滋味好，贴心又走心。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实在费心，好在年前小山奶奶备了好多肉奶蛋，加上自家种的蔬菜，马铃薯、青瓜、红萝卜、雪菜。。。。。。足够一家人吃上一阵子。小山奶奶将买回来的瓜果蔬菜分门别类进行打包整理，塞了满满一个储存室。小山爸爸这么多年早已形成人到哪笔记本电脑跟到哪的习惯，因此没有太大改变，不过是换一个地方办公而已。小山爸爸主动承包一家老小五口人的吃食，我则自告奋勇负责下午茶，茶点是小山奶奶做的，我主要负责各种花式摆盘和拍照发朋友圈。每天下午都能享受到老人家亲手制作的点心茶水，一家人围炉而坐，在一起话家常、聊生活里的琐碎，日子过得简单又富足，慢且快。
发现自己整个人逐渐松弛下来，不再无端焦虑，也不会时常沮丧，没有工作日里多如牛毛的待办事项和变化多端的报表、销售额，我不再因为生活里各种鸡零狗碎的小事和小山爸爸呕气，不再整天看他不顺眼，嫌他蔫不拉几，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当自己心态变好了，发现身边这个简直难入法眼的男人好像也还行，也没那么差劲，在这个讲究投入产出比的时代，马马虎虎也算暖男一枚。
哄孩子睡着后的某个晚上，月朗星稀。我和小山爸爸躺在床上，我们破天荒地拥抱了彼此。算起来我们已经多久没有认认真真打量过彼此，更别说表达深情和爱意，有了孩子以后，每天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往前走，生活满是鸡毛蒜皮，每天都在打怪升级，哪来的心情谈情说爱？从前孩子睡着以后的大部分时间，我不是忙着做面膜就是抱着一部手机，连体婴似的从沙发滑到卧室，从客厅挪到床上，反正是眼睛不离手机屏幕，要不是第二天要上班，刷到天亮都不是没可能。小山爸爸偶有不满，但基本上属于敢怒不敢言。结婚七年，孩子五岁，小山爸爸除了工作，每天围着孩子，从孩子小时候的屎尿屁到长大后的各种兴趣班，拿小山爸爸的话说，他这个爷们在婚姻中妥妥地扮演娘们的角色，洗衣、煮饭、带孩子，承包了几乎所有的家务，而我只负责两手叉腰，在我们这个三口之家里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高高在上如无冕之王。
那晚，小山爸爸动情地说谢谢我给他一个完整的家，说我是他的主心骨。等一等，我没听错吧？这句话好像该由我来说吧？算了，第一次听直男讲情话，不听白不听，只是太让人意外了。别看我这个人平时大大咧咧的，其实内心特别细腻，我被小山爸爸弄得眼眶红红，我努力酝酿感情：“老公你也不容易，我。。。。。。爱。。。。。。爱你。。。。。。”我准备说点应景的话，却发现有点说不下去，肉麻兮兮的实在不是我的风格。
“老婆你一下子这样我还真有点不习惯，感觉好怕怕！” 小山爸爸瞧着我，作惊讶状。
我说滚一边去！顺便踹了他一脚。小山爸爸一边哀嚎一边说这样就像你了。说着色眯眯摸上来，开始动手动脚，要不怎么说巨蟹座盛产闷骚男。一番床上运动，完事后两人沉沉睡去。
半夜醒来收到小陈发来的微信，小陈在微信里说和男朋友复合了，他男朋友在当地做志愿者，亲历生离死别，感慨万千，痛哭流涕，主动找到她求和。经此一“疫”，大家好像明白什么才是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只有紧紧抓住眼前能抓住的，好好珍惜，才对得起此生，因为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来。
小陈最后说谢谢姐，幸福的人终会有好报。她说比起好多在疫情中无家可归、甚至家破人亡的人，自己已经好太多了。
我这才想起来，小陈是武汉人，他男朋友也是武汉的，应该算是此次疫情的亲历者。
我迷迷瞪瞪回复：哪有什么地久天长，不过是在分分合合中求同存异。发完我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变得文艺起来？从前我一直当自己是个钢铁侠，刀枪不入，是穿了披风的女佐罗，原来自己还是半个情感观察家。
我问小陈怎么样，各方面情况可好？小陈回复还行，家里爸爸有点咳嗽，拿了药，目前正在观察中。
我回复多保重。那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以为不过是一次惯常的问候，却成了永远的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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