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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的哈特费尔德

村上春树的哈特费尔德

作者: J又二分之一 | 来源:发表于2013-07-30 13:33 被阅读2232次

    “文章的写法,我大多——或者应该说几乎全部——是从哈特费尔德那里学得的。”


      1979年,村上春树在第一部小说《且听风吟》里提到这句话。多年以来,我都在琢磨着所谓的“文章的写法”。大约九年前,我在一个地摊买了一本村上春树的小说合集,一本盗版的绿皮书。后来缩在沙发上飞沙走砾般读完,然后一下子就遗忘了大部分的情节。

      我记住了许多不足为据的细节,而关于《且听风吟》,我连这些细节都没有记住。后来我拼命回想时,才隐约觉得有一个场景,男主角独自一人开车到海边,看着海水默默地抽烟。这是我唯一构想的画面,不幸的是,当我几个月前又一次读起时才发现,根本就不存在这一场景的描写。一切都不存在。

      或者说,的确存在着类似的场景,一次是“我”与九指女孩在夏末走在海边,一次是“我”圣诞节回来时独自一人前往海边。但没一次是我记忆中的场景。也许一切想象都存在了细微的偏差,“海潮的清香,遥远的汽笛,女孩肌体的感触,洗发香波的气味,傍晚的和风,缥缈的憧憬,以及夏日的梦境”。

      重新谈一下“文章的写法”,不同的年月里我偏爱不同的“写法”,然而最近我隐约发现最好的写法也许就是虚构一个角色、一本书,而自己仅仅是一个转述者。博尔赫斯深谙此道,他讲了一个又一个迷宫般的故事,引述了一个又一个传说,但反复的,他都仅仅表明“这一切都只是听来的”。

      重新阅读《且听风吟》时,开始构建许多场景。我开始察觉到村上春树一直直念念不忘的一个名字——哈特费尔德。后来出于好奇,我开始去查找这位作者。村上称其与海明威、菲茨杰拉德同时代,自认为其战斗姿态毫不逊色二者却依然不可救药。最后在周日的早晨抱着希特勒画像,拿着伞,从摩天大楼一跃而下。

      然而事实是,并不存在这样的一个哈特费尔德。
      没错,村上不惜笔墨地描写一个不存在之人的生平、作品、喜好乃至墓志铭。他絮絮叨叨,为这个人安排好了一切细节,乃至记者的问答,墓碑上那句引自尼采的诗句。甚至花了大量的文字重述了那个火星上井的故事,那个深不可测、沿着时间斜坡开凿出来的井。我非常喜欢这个故事,年轻人对宇宙与生活产生了厌倦,便独自前往不曾有人返回的那些穿梭在火星之上的井(它们都巧妙的避开了水源),它在井中前行,随意的确定方向,最终当他找到出口后,发现太阳变得巨大而且泛着虚弱的光芒——原来时光在他穿梭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15亿年。这是风告诉他的。

      前几天,我开始第三次读这本小说,火星上的井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逐渐的,我开始找到一件又一件事情的联系。在电台为“我”点’ california girls’的女孩,那个约好见面却了无音讯的唱片店女孩,“鼠”讲的那个故事,夏日的清香,另一些出现又莫名消失的姑娘…所有的故事就像火星的井一样,没有既定的终点,一去不返,在时光中蜿蜒起伏,但却彼此悄然相通。

      后来我才明白为什么会在多年前第一次读<且听风吟>后几乎没有留下一点印象,村上在三十岁左右写下了这篇关于二十岁时的小说,那些如海潮清香、夏季梦境般的过往青春事情,在十年后看来会有更多的共鸣。九年前,我正处于“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时节,受了点青春写手的影响,就恨不得告诉全世界自己有多么悲伤,就好像所有人的青春都没自己凛冽。而事实上,那些都不存在。多年以后再次读到这些时才意识到,若干人与事都是突然消失,有一天翻到过去写下的歌词,上面的日期已经是许久以前,然而当时的心情却还历历在目。
      一切大约都是如此,无论是远处的汽笛声还是火星上的井,无论是村上春树还是哈特费尔德。

      (附:<且听风吟>中提到哈特费尔德的段落)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文章的写法,我大多——或者应该说几乎全部——是从哈特费尔德那里学得的。不幸的是,哈特费尔德本人在所有的意义上却是个无可救药的作家。这点一读他的作品即可了然。
        行文诘齿聱牙,情节颠三倒四,立意浮浅稚拙。然而他却是少数几个能以文章为武器进行战斗的非凡作家之一。纵使同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等与他同时代的作家相比,我想其战斗姿态恐怕也毫不逊色。遗憾的是,这个哈特费尔德直到最后也未能认清敌手的面目。这也正是所谓的无可救药之处。
        他将这种无可救药的战斗锲而不舍地进行了8年零两个月,然后死了。1938年6月一个晴朗的周日早晨,他右臂抱着希特勒画像,左手拿伞,从纽约摩天大楼的天台上纵身跳下。同他生前一样,死时也没引起怎样的反响。

      关于好的文章,哈特费尔德这样写道:
      “从事写文章这一作业,首先要确认自己同周遭事物之间的距离,所需要的不是感性,而是尺度。”(《心情愉悦有何不好》1936年)

      哈特费尔德这位作家,他的作品尽管量很庞大,却极少直接涉及人生、抱负和爱情。在比较严肃的(所谓严肃,即没有外星人或怪物出场之意)半自传性质的作品《绕虹一周半》(1937年)中,哈特费尔德多半以嘲讽、开玩笑和正话反说的语气,极为简洁地道出了他的肺腑之言:
        “我向这房间中至为神圣的书籍、即按字母顺序编印的电话号码薄发誓:写实、我仅仅写实。人生是空的。但当然有救。
        因为在其开始之时并非完全空空如也。而是我们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无所不用具极地将其磨损以至彻底掏空的。至于如何辛苦、如何磨损,在此不一一叙述。因为很麻烦。如果有人无论如何都想知道,那么请去阅读罗曼.罗兰著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一切都写在那里。”
        哈特费尔德之所以对《约翰.克利斯朵夫》大为欣赏,原因之一是由于书中对一个人由生至死的过程描写得无微不至、有条不紊;二是由于它是一部长而又长的长篇。他一向认为,既然小说是一种情报,那就必须可以用图表和年表之类表现出来,而且其准确性同量堪成正比。
        对于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他往往持批评态度。他说,问题当然不在量的方面,而是其中宇宙观念的缺如,因而作品给人印象不够谐调。他使用到“宇宙观念”这一字眼时,大多意味该作品“不可救药”。
        他最满意的小说是《佛兰德斯的狗》。他说:“喂,你能相信是为一幅画而死的?”
        一位新闻记者在一次采访中这样问哈特费尔德:
        “您书中的主人公华尔德在火星上死了两次,金星上死了一次。这不矛盾么?”
        哈特费尔德应道:
        “你可知道时间在宇宙空间是怎样流转的?”
        “不知道,”记者口答,“可是又有谁能知道呢?”
        “把谁都知道的事写成小说,那究竟有何意味可言!”
        哈特费尔德有部短篇小说叫《火星的井》,在他的作品中最为标新立异,仿佛暗示布拉德贝利的即将出现。书是很早以前读的,细节已经忘了,现将梗概写在下面:
        那是一个青年钻进火星地表无数个无底深井的故事。井估计是几万年前由火星人挖掘的。奇特的是这些井全都巧妙地避开水脉。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挖这些东西出于什么目的。
        实际上,除了这些井,火星人什么都未留下。没有文字没有住宅没有餐具没有铁没有墓没有火箭没有城镇没有自动售货机,连贝壳也没有。唯独有井。至于能否将其称为文明,作为地球人的学者甚难判断。的确,这些井建造得委实无懈可击,虽经几万年的岁月,而砖块却一块都未塌落。
        不用说,曾有好几个探险家和考察队员钻进井去。携带绳索者,由于井纵向过深和横洞过长而不得不返回地面;未带绳索者,则无一人返回。
        一天,一个在宇宙中往来仿惶的青年人钻人井内。他已经厌倦了宇宙的浩渺无垠,而期待悄然死去。随着身体的下降,青年觉得井洞逐渐变得舒服起来,一股奇妙的力开始温柔地包拢他的全身。下降大约1公里之后,他觅得一处合适的横洞,钻入其中,沿着曲曲折折的路漫无目的地走动不止。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表早已停了。或许两小时,也可能两天。全然没有饥饿感和疲劳感,原先感觉到的不可思议的力依然包拢着他的身体。
        某一时刻,他突然觉察到了日光,原来是横洞同别的井连在了一起。他沿井壁攀登,重新返回地面。他在井围弓身坐下,望着无遮无拦的茫茫荒野,又望望太阳。是有什么出了错!风的气息、太阳……太阳虽在中天,却如夕阳一般成了橙色的巨大块体。
        “再过25万年,太阳就要爆炸,……oFF。25万年,时间也并不很长。”风向他窃窃私语,“用不着为我担心,我不过是风。假如你愿意,叫我火星人也没关系,听起来还不坏嘛!当然,话语对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可你是在讲话。”
        “我?讲话的是你。我只是给你的心一点提示。”
        “太阳是怎么回事,到底?”
        “老啦,奄奄一息。你我都毫无办法。”
        “干嘛突如其来地……”
        “不是突如其来。你在井内穿行之间,时光已流逝了约15亿年,正如你们的谚语所说,光阴似箭啊。你所穿行的井是沿着时间的斜坡开凿出来的。也就是说,我们是在时间之中彷惶,从宇宙诞生直到死亡的时间里。所以我们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只是风。”
        “有句后问一下好么?”
        “愿闻。”
        “你学得了什么?”
        大气微微摇颤,风绽出笑容,须臾,亘古不灭的沉寂重新笼罩了火星的表面。年轻人从衣袋里掏出手枪,用枪口顶住太阳穴,轻轻扣动了板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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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再谈一下哈特费尔德。
      哈特费尔德1909年生于俄亥俄州一个小镇,并在那里长大。父亲是位沉默寡言的电信
      技师,母亲是善于占卜和烧制甜饼的身体微胖的妇女。哈特费尔德生性抑郁,少年时代没有
      一个朋友,每有时间就流览内容滑稽的书刊和大众性杂志,吃母亲做的甜饼,如此从高中毕
      业。毕业后他在镇上的邮局工作,但时间不长。从这时开始,他确信只有当小说家才是自己
      的唯一出路。
      他的第五个短篇《瓦安德.泰而兹》的印行是在1930年,稿费20美元。第二年整一年
      时间里,他每月平均写7万字,转年达10万字以上,去世前一年已是15万字。据说他每半
      年便要更换一部莱米顿打字机。
      他的小说几乎全是冒险和妖怪精灵方面的,二者融为一炉的有《冒险儿华尔德》系列小
      说。这是他最受欢迎的作品,共有42部。在那里边,华尔德死了3次,杀了5000个敌人,
      同包括火星女人在内的375个女子发生了性关系。其中几部我们可以读到译作。
      哈特费尔德憎恶的对象委实相当之多:邮局、高中、出版社、胡萝卜、女人、狗……,
      数不胜数。而合他心意的则只有三样:枪、猫和母亲烧制的甜饼。除去派拉蒙电影公司和
      FBI研究所,他所收藏的枪支恐怕是全美国最齐全的,除高射炮和装甲炮以外无所不有。其
      中他最珍爱的是一把枪柄镶有珍珠的38口径连发式手枪,里面只装一发子弹,他经常挂在
      嘴上的话是:“我迟早用它来给自己一发。”
      然而,当1938年他母亲去世之际,他特意赶到纽约爬上摩天大楼,从天台上一跃而
      下,像青蛙一样瘪瘪地摔死了。
      按照他的遗嘱,其墓碑上引用了尼采这样一句话:

      “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
      哈特费尔德,再次……

      (代跋)
      我无意说假如我碰不上哈特费尔德这位作家,恐怕不至于写什么小说,但是我所走的道
      路将完全与现在不同这点却是毋庸置疑的,我想。
      高中时代,我曾在神户的旧书店里一起买了好几本估计是外国船员丢下的哈特费尔德的
      平装书。一本50元。书很破旧.如果那里不是书店,绝对不会被视为书籍。花花绿绿的封
      面脱落殆尽,纸也成了橙黄色。想必是搭乘货轮或驱逐舰下等船员的床铺横渡太平洋,而经
      过漫长的时光后来到我桌面上的。
      几年以后,我来到了美国。这是一次短暂的旅行,目的只是为了探访哈特费尔德之墓。
      墓所在的地点是一位(也是唯一的)热心的哈特费尔德研究专家托马斯.麦克莱亚先生写信
      告诉的。他写道:“墓很小,小得像高跟鞋的后跟,注意别看漏。”
      从纽约乘上如巨大棺材般的大型公共汽车出发,到达俄亥俄州这座小镇时是早上7点。
      除了我,没有任何人在这里下车。穿过小镇郊处一片荒野,便是墓地。墓地比小镇子还大。
      几只云雀在我头上一边盘旋一边鸣啭。
      整整花了一个小时,我才找到哈特费尔德的墓。我从周围草地采来沾有灰尘的野蔷薇,
      对着墓双手合十,然后坐下来吸烟。在五月温存的阳光下,我觉得生也罢死也罢都同样闲适
      而平和。我仰面躺下,谛听云雀的吟唱,听了几个小时。
      这部小说便是从这样的地方开始的,而止于何处我却不得而知。“同宇宙的复杂性相
      比,”哈特费尔德说,“我们这个世界不过如麻雀的脑髓而已。”
      但愿如此,但愿。
      最后,我要感谢上面提到的马克莱亚先生——在哈特费尔德的事迹记述方面,有若干处

      引自先生的力作《不妊星辰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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