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

若水君之

初夏时分，蜻蜓抖翅点水令平静的水面湛出点点清流。

六岁的婉贞就蹲在水边，看着那水花一颤一颤的样子，把手中的糖纸都抛出去“飞啰，飞啰！”

一不小心，她把手中没开封的糖果都扔了出去。等到扔出去，她才发现那是一块还没拆开过的糖果……

她想找回来，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只好继续回到水边发着呆。

“婉贞，你刚刚怎么这么不听话。没开封的糖也到处扔。”有一个亲切的声音说道。

婉贞回头对她露出了微笑，那个人是她的舅妈。

“扔了就别要了，来，我这里还有糖。比你刚才的糖还好吃。”舅妈的手里躺着两块糖果大长条状的透明东西，一块是红色的，一块是绿色的，看起来十分好吃。

她没有多想就把糖果放进了口中，还给了舅妈一个大大的拥抱。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她都不记得，只记得十分头痛。

对，就像现在那样，十分头痛。

“病人现在恢复意识了吗？”她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问道。

她想回答“有！”可是嗓子里像被堵上了棉花，说的话都化为泡沫。件由一个又一个的梦将她拉走，却无力逃离。

偌大的操场上，很多人都在笑。

“林婉贞你恨我直说，你为什么浪费别人对你的同情？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贵，所有的人都是出于同情和你在一起的，包括你的家人，你以为你那么傻，他们会爱你吗？异想天开！”当初她的第一个朋友就对她这样说。

她是个很强势的人，但是婉贞周围只有她一个人拿婉贞当朋友。婉贞也忍了下来。但因为受不了她的强势就和偶尔一起回家的小朋友抱怨了两句。没想到第二天就被他们几个堵在了那里。

婉贞又度过了孤单的几天……

小时候想那个和她一起回家的小伙伴实在是不太聪明，居然真的去和那个强势的女孩说“婉贞说了你的坏话。”

但是现在一想那往往不是不聪明，而是太聪明。班级里没几个敢和那强势的女生对着干的，与其直接站在那女生的对立面，还不如把婉贞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这样既能找到靠山又能保护自己何乐而不为呢？

她不知是冷笑还是难过，一群五六年级的孩子，已经用宫斗戏的戏码做事了……

从此舅妈给她下毒的事情传遍了全学校，更有甚者说她是“家人都想让死的野孩子。”

她又交了一个朋友，但那个朋友更坏，那个朋友到处偷东西，还分给她吃。她刚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原来这些东西都是偷来的。但是那个朋友不让她告诉老师或者家长，只要和他们说了就没有好日子过。

她为了保全自己，就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但因为小饭桌阿姨向学校反映林婉贞连续三天放学没有去吃饭，这才让老师问起原因。

她想说出她朋友的名字，以及那个人都做了什么。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不敢说出来。

她想起了舅妈喂她的那个药……

但是老师不会给她时间，那位老师很快失去了问她的耐心，当着全班的面大吵大闹“你干什么？是她在撒谎还是你在撒谎，林婉贞，小小年纪学会撒谎，谁教你的？你出门去别说是我的学生！”

婉贞最后还是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她都做了什么，老师一听更加怒不可遏，像指点犯人一样地说“她偷了东西，你和她一块分赃！她是主犯，你就是从犯！要是偷了钱看我不送你去坐牢！班级里养什么不好？偏养小偷！”

从此关于她的传言更多了，一传十十传百传成了她唆使那个小伙伴，一起偷东西。传到家里人耳朵里，又避免不了一顿打。他们从来不会问发生这事是何原因。

她决定以后有关家里人的事情和任何人都不想说，那个人哪怕很温柔，特别关心她，也不要和他说。侥幸活下来已经是上上幸运，还想指望着谁去懂自己呢？这个世界上，谁又能是谁肚子里的蛔虫？谁又能一直爱着另一个人，哪怕是，带着执念……

都说女孩子是善变的动物，进入高中后，婉贞优异的成绩吸引了他。他开始以各种方式和她套近乎：先是拙劣的公交车还有操场上偶遇，到后来的主动向她借笔记，问问题。一段青涩的感情就这样开始了。

他对婉贞简直照顾得无微不至：上学时问准婉贞会坐几点的公交车来，每天等在门口送早餐；体育课后买水送给她，让她在疲累后品尝到一点甘甜；她肚子痛，就扶着她走到车站，一路给她唱歌安慰她。她真的觉得，有他太好了，他就是自己这一生要跟随的对象。婉贞忘了自己要对家里发生的事情守口如瓶的誓言，把自己经历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包括当初舅妈给她下毒的事情。

他刚开始听了，很震惊，但还是信了。婉贞可以看出，他脸上的表情和平时不太一样，不过只是一瞬间就恢复如常。

晚上放学他没有等她一起坐公交车，第二天早晨他去找了别人问问题，而且是个女生！

这让婉贞的心里十分不平静，放学的时候直接去拦着他询问原因。他只是冷冷地一笑，用同样冰冷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

“你这个女人，嘴里实话也太少了吧，骗人骗到我头上来了。你也太会撒谎博眼球了，你说你舅妈给你下毒，那你家人为什么不报警？你妈不爱你吗？你家里那么些人不爱你吗？你就别再骗了？”

骗？她恍恍惚惚想起当时的场景……

她觉得自己只是简单的头痛，就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周围都是白色，白色的床，白色的墙，好像自己的大脑也是一片空白的。只看见外婆和妈妈慌慌张张地陪在她身边，问她是不是吃过什么东西。

她隐隐约约记得舅妈递给她两块透明的糖，一块是红色，一块是绿色，吃到嘴里却没有什么味道……她把这些都告诉了妈妈。

“果然是她，果然是她……”外婆的音调都变了“要不是邻居大婶发现你就趴在河边，恐怕她就得逞了……那个恶毒的女人盼着你死不是一天两天了。”

外婆说的是舅妈吗？不会呀，今天早晨看到的时候，舅妈还对着她笑，对她说“糖丢了就不要找了，舅妈的糖更好吃。”

那么好的舅妈，怎么会给她吃不好的东西呢？她就嘟着小嘴替舅妈说话“不要那么说舅妈，舅妈不会的。”

听到这句话的妈妈只是抱着她，外婆的脸色很难看，不一会就气冲冲地走出了婉贞所在的“白房子”。

她不知过了多久才回家，回到家里就听到舅舅和舅妈在吵。

“自从你妹妹离婚了，你妈收留她，我和婉婷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你买好吃的，好玩的，都给那个婉贞！没错，我就是想让她死。让你搞清楚你究竟是谁的爸爸！……”

“那个老太太还说想报警抓我，我看你敢让她报！”屋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女人哭声“可怜了婉婷，有一个爹不疼，还要为了外女把她的亲生母亲送去忍受牢狱之灾……有没有这样的爹啊，有没有这样的爹……”

婉贞还没有听懂怎么回事就再次晕倒，后来妈妈又带她进了几次医院。医生说了好多她听不懂的话，其中有一句是“如果是那种药，服用过后可能会对智力造成影响，还好通过长时间治疗，避免了这种后果发生，只是她后续的成长过程中动手能力会有一定的减弱，集中注意力超过一定时间会出现神经性的头痛，脾气可能也会暴躁，甚至气急了会晕倒，希望家长多多重视。 ”

她还是照常回家了，外婆只对婉贞说以后舅妈和姐姐婉婷只在自己的房间吃饭，没事不要往舅妈那屋跑，舅妈给什么东西千万不要吃，也不要和婉婷一起玩了。

正好赶上姐姐婉婷出门上学，她回自己房间时正好遇上那厌恶的眼神。她从前只看到童话故事里的女巫对白雪公主有这样的表情。那是一种希望她彻底消失的渴望，而那种眼神，从来都没有在从前的家里出现过。

从今以后走廊里遇见了舅妈，她总是会像呵斥使唤丫头一样训斥她。姐姐也会时不时地戴着一个大头娃娃的面具，站在走廊里吓唬她。她逐渐不敢走那黑黢黢的走廊。梦里总是会有各色脸谱在她的面前一闪而过，最后还有一个戴着山羊角的花旦面具一直出现在她的梦里。

那个花旦有着大大的无神的纯黑色双眼，艳红艳红的嘴唇涂得一点都不均匀，就像是吸了什么东西的血沾在了面具的嘴唇上。而且那个面具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弄得她透不过气来，却又无法逃避。

她曾经那么痛苦，那么痛苦，这个面前的人居然说，她林婉贞在骗他！

她的手越握越紧，内心完全被这种痛苦所充溢。

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知道她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一样冲了过去。

然后家长就被请到了学校，老师说她打架。

包括现在也是一样，脾气越来越暴躁，时不时地就能想起那些让她生气的人，她想杀掉他们，用一些极端的方式惩罚他们。但是凭借她的能力，根本没有办法办到。只能任凭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被自己气晕倒，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来到这里。

对人甚至于社会的无端恐惧，让她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家里人对她的希望和讽刺也越来越多，也有亲戚说，当初就不如让婉婷她妈把她毒死了，省得操这么多心。

她有时候真的觉得是自己做得太不好，是自己造成了这一切后果的发生。

她不知道今天因为什么来到医院，只觉得生命距离她倏远又忽近。

似乎是一滴水落下，她缓缓睁开眼睛。还是有些乏力，什么都看不清晰。

左右也看不清，那就不要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呢？她听到有一个声音说。“大量服用安眠药，已经洗了胃，没有什么问题了。”

她听到了妈妈熟悉的声音：“我可以进去看看她吗？”

她本以为妈妈会安慰她，心疼地问她怎么了，但是妈妈并没有那么做。

“小时候舅妈给你喂药，长大了你自己吃药，你究竟想干什么？！还嫌我丢人丢得不够多是吗？还嫌咱家不够出名是吗？”

她越来越不想醒来，为什么那些医生要救她，她该死啊。

那个家是婉婷的家，不是她婉贞的。

婉婷的母亲下了毒，都可以不用坐牢，她却因为那个毒，一辈子都坐在自己心牢里，即使是活着也走不出那昏天黑地的牢笼。

究竟是谁撒了谎？她不想知道，只知道自己心中充满无端的恨意。

她本不想恨这个世界，但是这个世界无意中都选择了恨她。

有时想想这世间爱恨情仇相关的事情都很奇怪，你越是想爱这个世界，到最后恨得越深。

其实那一天，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她本来是想做一个鱼竿，吊条小鱼给妈妈看的，只是现在再也做不了了。

她偷偷跑出医院收集干树枝，她有一种强烈的，想做一个鱼竿的愿望。她只想把小时候没来得及完成的梦想，全部完成。却发现她就像一个幼儿园的小孩子，别提怎么做鱼竿，连绳子怎么在树枝上系牢都忘了。

她真的不想死，但是又想不清楚自己活着有何意义。

老师说她撒谎，曾经那样付出过真心的人说她撒谎，她有时也在想，究竟是谁对谁撒了一个怎样的谎。

她无力地倚靠在树上，呼吸急促。好像只有闭上眼睛才能看见前方的路。

她坐在地上，眼前的情景越来越模糊，从前的事情却越来越清晰。

她看到，仍然是那天，她在河边，把手中的糖果扔了出去。她找不到糖果，开始抽抽噎噎。

还是舅妈，穿着漂亮的衣服，慢慢慢慢走过来。看到她在哭，就蹲下来安慰她。

“小傻瓜，糖丢了就不要了。外婆那里还有很多糖，我们一起回去吃好不好？”舅妈还是那么漂亮，笑起来有两朵梨涡。

她破涕为笑，牵着舅妈的手，一路有说有笑地回到家里。

其实五六岁的孩子，是最不容易仇恨一些事的，但有些人的存在，偏偏叫他们有了仇恨。

如果人与人之间，真的能够少些猜忌，该有多好。

心跳越来越快，最终婉贞没有支持住，倒在地上。

残阳如血，缓缓落下。

最终她还是没有看到，家里人和平相处的景象。

她带着好多好多未曾解开的谜团，把自己埋葬在了这一场非自然死亡里。